故事要从九年前,苏悯上高中的时候说起。
六月的天儿,一点都没有凉快的意思,骄阳似火,偶尔吹来的一丝风,都带着粘稠的热气。学校里正是休息时间,学生打打闹闹的,整个校区吵闹的不得了。
高二二十二班的班主任领着一个男人往教室走去。
说是男人,但其实这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眉眼清冷,有一种介于少年和成年男人之间的独特的吸引力。他身量很高,身材挺拔修长,五官很立体,尤其是那一双眼,眼睫很长,微微下垂的时候有一种自带的漫不经心。来往的学生,不管男生女生,都要停下来多看两眼。
班主任带着商晋走到了二十二班门口,班里很吵闹,男生跑来跑去的像是一阵风,带着汗味儿。女孩子们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捧着小风扇说话。
商晋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苏悯,他站在教室后门,倚着墙角,身边有一个比他高一些的男生。那男生搭着苏悯的肩膀,正圈着他在他耳朵边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那男生忽然咬了下苏悯的耳朵,苏悯就笑,漂亮的一双桃花眼盛满了水。他像是灵动的鱼,轻巧的从那个男生怀里跳出来。
商晋垂在裤子边的手捻了捻。
班主任在一班人里找到了苏悯,冲他喊了一声,“苏悯,你家里人找你。”
苏悯停下和那个男生的打闹,往门口看。一看到商晋,苏悯眼睛一亮。不只是他,所有人都被班主任的声音吸引,目光落在商晋身上,然后发出大大小小的惊艳的声音。
苏悯和商晋去了校区后面的小花园,因为快到上课时间了,所以小花园里没有多少人。
“你怎么忽然来学校找我了,”苏悯拉着商晋,问道:“你们大学这么早就放假了吗?”
商晋没有回答,伸出手捏了捏苏悯被人咬了一下的耳朵,问道:“你们刚才干嘛呢?”
苏悯躲开他的手,揉了揉耳朵,“闹着玩呗。”
“我上高中的时候大家一般不这么闹着玩。”商晋淡淡的嘲讽。
苏悯当没听到,问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商晋收回手,“你家里出事了。”
车里的冷气打的很足,苏悯和商晋坐在后座。苏悯有点晕车,每一次坐车都不太舒服,他的脑袋抵着车窗,窗外的风景很快的略过去。旁边的商晋还能在车里看手机,苏悯很羡慕他这种不晕车的人。
苏悯和商晋是发小,苏悯八岁的时候商家搬到了苏家隔壁,两个人由此认识。苏家生意做得很大,是这个城市里数得上的企业家。
商晋的爷爷从政,商晋的父亲是高知分子,商晋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与商父离婚出国了。商晋的叔叔当过兵,后来从商,生意做得也很大。商晋的叔叔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商家第三代只有商晋一个。
商家搬到苏家隔壁的时候,苏父觉得商家各界都有涉及,是个可以结交的对象,就把小苏悯送给商晋当跟班。
可惜商家的人都是很爱惜羽毛的人,尤其是商家老爷子,他连商晋叔叔做生意的事情都颇有微词,更不会接受苏父的示好。
不管两家大人之间如何,苏悯和商晋却结下了很深厚的情谊。
车子一路驶进住宅区,苏悯和商晋从车上下来,慢慢往家走。这里的房子是独栋的小别墅,门口的路铺满了鹅卵石,一边的绿化丛里种了两棵开得正好的紫薇。
苏父出了车祸,商晋告诉苏悯,苏父,苏父的情人和他们的私生子在同一辆车上,开车撞向他们的人是苏悯的母亲。
苏悯顿了顿,看向商晋,商晋看着苏悯漂亮的眼睛,叫他继续走。
苏悯再往前走,就能看见家门外停着的警车了。
“那他们死了吗?”苏悯问道。
“很遗憾,”商晋说话的声音甚至有些彬彬有礼,“苏太太和徐小姐去世了,苏先生,和你那个八岁的弟弟苏想还在病床上。”
商晋口中的徐小姐就是苏父的情人。
苏母和苏父是很广泛意义上的郎才女貌,金童玉女。苏父在大学的时候是才子,苏母年轻的时候是一流的舞蹈演员,他们两个家境都很不错,又在同一所大学,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
苏母认为自己嫁给了爱情,为此牺牲了自己作为舞蹈演员的梦想,生下了苏悯。可惜的是,苏父生意越做越大,越来越有钱,外面有了不止一个情人。苏母断送了梦想,又失去了爱情,整天歇斯底里的跟个疯子一样。
苏悯拿出钥匙打开门,玄关的灯亮起来,客厅里站着好几个警察,正在向保姆阿姨询问情况。
阿姨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脸上全是不敢相信。见苏悯进门,阿姨忙叫道:“小少爷。”
那几个警察的目光都落在苏悯身上。
苏悯十七岁,身上穿着知名私立中学的校服,显出一副纤长的身躯。他生的很漂亮,是一种很惹眼的,不分性别的美。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仿佛时时刻刻盈着一汪水。只是他身上气质有些矛盾,分明是多情的长相,偏偏冷着一张脸,叫人不敢多看。
商晋跟在苏悯身后走进来,顺便带上了门。
商晋把手放在苏悯背上,推着他往前几步,对那些警察道:“这是苏先生和苏太太的儿子,苏悯。”
警察们开始盘问苏悯,也告诉了他更多的细节。
车祸发生的时候,徐小姐护住了自己的儿子,因而苏想只受了轻伤。徐小姐和苏母当场身亡,苏父重伤,目前还在抢救。事故初步判断是苏母故意伤人,原因是因为苏父打算改遗嘱,将名下所有的财产都留给苏想。
苏悯坐在沙发上,神色十分平淡,商晋递给他一杯水,苏悯说,“我要喝冰的。”
几个警察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苏悯有些过于平静了。
其中一个警察道:“你父亲苏先生现在在重症监护室,医院那边说情况暂时没有好转,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苏悯接过商晋递来的冰水,道:“不着急。”
几个人面面相觑,总觉得这“不着急”三个字怪怪的。
“苏悯是吧,”一个年级较大的警察看着沙发上的少年,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的情人,也就是徐小姐母子的存在。”
苏悯摇摇头,轻声道:“他的情人很多。”
“你母亲没有对你提过吗?”
苏悯敏锐的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怀疑是我策划了车祸吗?”
警察有些尴尬,“只是例行询问。”
一边的商晋脸上露出些不赞同的神色,“警察先生,苏悯还未成年,并且刚刚经历这样的事,我认为您无论如何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提出这种猜测。”
那位警察看了商晋一眼,对苏悯道:“抱歉。”
苏悯神色越发的淡,艳艳的桃花眼里也都是冷漠。
“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苏悯道:“我父亲总是不在家,我母亲的脾气不好。从开学之后我一直在学校,每次学校放假我都去朋友家住。所以说,我已经有三四个月没有回过家了,这其间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清楚。”
“但你和苏太太一直有联系,”警察道:“你们每周都有通话。”
“是,”苏悯道:“我母亲监督我跳舞。”
苏母是个很有天赋的舞者,她为自己断送的梦想痛苦不堪,并把这种不甘心延续到了苏悯身上,苏悯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学跳舞。而且苏母极为严厉,小时候的苏悯身上不仅有练舞留下的伤,还有苏母打出来的伤。
苏悯上高中之后,苏母对苏悯的控制力减弱,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会通过视频通话检查苏悯的舞蹈。
“我可以证明。”商晋道。
警察对这个斯文有礼的年轻人还算有好感,证明苏悯没有参与的可能之后就结束了询问。临走之前,警察告诉苏悯等案件调查清楚之后,苏悯可以去警局签字领走苏太太的遗体。
送走了警察,房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商晋放下水杯,道:“苏太太的遗体还在警局,苏先生在重症监护室,苏想伤的不重,目前还在昏迷中。但是徐小姐的家人围在警局,要你给个交代。”
“人又不是我撞死的,找我要什么交代。”
商晋道:“苏太太毕竟是你的妈妈。”
“那就让他们去找我妈吧。”苏悯拎起书包上楼,喊保姆阿姨给他弄点吃的,他洗完澡下来吃。
商晋站起身,目光追随着楼上的苏悯,声音微扬,“我建议你先去医院,毕竟就算是苏先生救不回来,病危通知书还得你来签不是。”
苏悯回以一声冷笑。
苏悯洗完澡出来,保姆阿姨给他弄了饭,他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顺手打开了电视。
阿姨站在一边,犹犹豫豫的问,“小少爷,您不去医院看看先生吗?”
“不着急。”苏悯昳丽的容貌下凉薄的可怕,“商晋呢?”
正说着,商晋从玄关进来了,“我去问了问情况。”
苏悯未满十八岁,在很多地方都没有话语权,这时候需要有个成年人来为他发言。对于苏悯来说,没有比商晋更合适的人了。
商晋走到沙发边坐下,递给苏悯一个文件袋。
“这是什么?”
“我托人调查的,你爸和你妈的事。”
苏悯打开文件袋,其中一份文件是苏父起草的新遗嘱,目前只是一份草稿,还不具有法律效益。上面很清楚的写明了,他名下的现金,房产,包括苏氏集团的股份全都留给苏想。
苏悯把这一页翻过去,掉出来一张照片,是苏父,徐小姐和苏想三个人的合照,背景是游乐园,苏父和苏想头上戴着滑稽的兔子耳朵,徐小姐眼含笑意的看着他们。
“真是幸福的一家人。”苏悯道。
苏父不喜欢苏悯,因为苏悯自小学习舞蹈,身形纤细,容貌又秾丽的过分,一点不像个阳刚的男孩子。
“后面还有。”商晋道。
苏悯翻过去,是一份保险合同,苏母给苏父买的保险,受益人是苏悯。苏悯挑了挑眉,苏母蓄意伤害苏父,这份保险当然不作数。
再一翻,又掉出来一份保险,是苏父买给苏母的,受益人是苏父自己。
苏悯都要笑了,“真他妈的天生一对。”
商晋敲了敲苏悯的脑袋,“不许说脏话。”
“你妈妈先是发现了你爸爸给她买的这份保险,然后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给你爸爸也买了一份。”商晋道:“但是她又发现了那份遗嘱······”
“说不定还看到了这张照片,”苏悯道:“她气疯了,什么都不想,拼着同归于尽也要让他们去死。”
商晋摸了摸苏悯的脑袋,苏悯看他,“我老觉得你摸我跟摸一条狗一样。”
商晋拍拍他,“别这么说自己。”
苏悯撇了撇嘴,躲开商晋的手。商晋把那些资料都收起来,道:“快吃,吃完了去医院。”
苏悯到医院的时候正是黄昏,天边大朵大朵的火烧云,大红玫紫渐次晕染开,像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
他听到有护士说车祸现场惨烈的跟这火烧云一样。
苏父还在抢救,手术室外面站着公司的几个懂事,都是苏悯要叫叔叔的人。其中一个上来拍拍苏悯的肩膀,“我早说你爸做的事不地道,你看这······”
另一个拉了他一把,“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们看见苏悯身边的商晋,客气的点点头,商晋也很有礼貌的跟他们打招呼,很符合小辈的身份。
苏悯没有多留,因为有个医生来叫他,说苏想醒了,问谁是监护人,那几个董事叫苏悯去看看。
苏悯和商晋站在病房外头,八岁的苏想躺在病床上,呆呆愣愣的。医生说因为苏想亲眼见到车祸发生,目睹了母亲的死,所以受到了刺激,目前记忆有些混乱。
苏悯推门进去,苏想看了看他,没有反应。
苏悯坐在床边,给自己剥了个橘子,“小子,认识我吗?”
苏想摇摇头。
“咱俩可有缘分了,”苏悯看向苏想,苏想长得很像苏父,只有眼睛像徐小姐,圆圆的杏眼,十分可爱。
苏悯一边剥桔子一边道:“你看,你妈死了,我妈也死了,你爸在里面躺着,我爸也在里面躺着。巧了不是,他俩还是同一个人。”
商晋推门进来,“你在这说相声呢。”
“包袱响了吗?”
商晋很给面子的笑了一声。
苏想一直呆愣愣的,看着苏悯手里的橘子。
“想吃橘子?”
苏想点点头。
苏悯挑着眉笑,“这橘子在这里放半天你也不吃,我剥好了你就吃,你这么喜欢抢别人的东西吗?”
苏想听不懂,别说他现在记忆混乱,就算他是个正常的八岁孩子,也不一定听得懂。
苏悯觉得好没意思,苏想也没做错什么,他一个八岁的孩子,凭什么遭受这无妄之灾。
可我也没做错什么,苏悯想。
他没再说什么,把剥好的橘子给了苏想,起身走出了病房。
深夜十一点多,医生走出手术室,说他们尽力了。苏父被转入病房,身上插满了管子。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那几个董事和律师就都到了。
只有苏悯和律师能进入病房,但苏悯坚持要商晋跟着,于是商晋也跟着苏悯进了病房。
苏父有片刻的清醒时间,律师告诉他,苏母和徐小姐都死了,他急促的喘了两下,含糊不清的说了什么,律师听清了,回答他说苏想只受了轻伤,目前已经醒了。
苏父又看向苏悯,苏悯正在跟商晋小声说话,律师叫了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站直了身子。
商晋推了推他,苏悯只得走进两步,坐在病床前。
“遗产···我可以给你·····”苏父说话含糊不清,但可能遗产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大写加粗字符。
“但是···你要抚养苏想···直到···直到成人····”
律师解释说,“苏先生的遗产分为两份,一份由苏悯少爷继承,但苏悯少爷要抚养苏想少爷直到成人,并把另一份遗产交给苏想少爷。”
苏悯扣了扣手指甲,“太麻烦了,我不要了。”
律师睁大了双眼,“苏···苏悯少爷···”
苏先生也被气着了,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
律师贴近苏先生听他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道:“那么苏悯少爷要怎么样才愿意抚养苏想少爷呢。”
“我要全部。”苏悯道,“不然你就给那小崽子另外找一个监护人好了。不过我可先说好,你死了我还活着,以后要对那小崽子做什么,你可管不了。”
苏先生没办法表达情绪,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越来越重。
律师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最后把目光看向商晋,“商少爷,您劝劝吧。”
商晋很好脾气的帮着律师劝苏悯,“不要胡闹,你要是把苏先生气死了,别人会说你不孝顺的。”
“那对我的遗产会有影响吗?”
商晋想了想,“那倒不会,苏先生此前已经立了遗嘱,虽说要改,但毕竟还没有公正过。现在的苏先生处于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严格来说,他现在说出的话是不具有法律效益的。”
律师心里一个咯噔,他本以为苏悯没经过事不懂,好糊弄,没想到背后站着商晋这个狠角色。
“我答应你···”苏先生说话很艰难,“但你要保证···善待苏想···”
苏父因为要把财产留给苏想而造成了这出悲剧,而今又把财产都给了苏悯,只为了保证苏想以后的生活。
苏悯眸色淡了淡,商晋对律师笑道:“苏先生真是个好父亲。”
律师讪讪的笑了笑。
凌晨两点多,苏先生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渐渐停止。
苏悯眼看着苏先生被白布蒙住,喉咙像是被生铁剐蹭着,难受的不得了。
他拍了拍商晋,“我有点想吐,出去透透气。”
“我陪你一起?”
苏悯摇摇头,快步走出去,走进卫生间的时候就撑不住了,扶着水池干呕。商晋走过来给他顺了顺气,苏悯打开水管,水很冰,苏悯洗了把脸。
“他为什么非要让我抚养苏想?”
商晋道:“你是苏想的血亲,是他同父的哥哥,只剩七个月就满十八岁,你抚养苏想是义务。”
“不对。”苏悯道:“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不管是什么原因,”商晋撑着苏悯的后背,“你现在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