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
而对深渊企业的员工来说,《七日死》不仅是一款游戏,更是一场切实的死亡宣告。
都说‘一孕傻三年’,可当唐毅朝侧方偷瞟一眼时,心说这从老祖宗那流传至今的古语,显然对他的顶头上司不太适用。
会议室内光线昏暗,恰好隐去数道落于商渊身周的视线。
作为目光焦点,当事人却不以为然,只将双臂环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紧盯荧幕,幽蓝的微光透进他眼眸深处,浸着几分寒意。
脊背发凉,唐毅做贼心虚地收回眼。
奇了怪了,商总明明上周才诞下一子,神情怎么看着比休产假前更渗人?
难不成……是太累了?
发言人打颤的话语声被拦在耳外,唐毅低头沉吟,不禁回忆起自收到商渊顺利生产、父子平安的消息时,全公司上下喜忧参半的盛况。
喜,是对生命降临于世的祝福。
忧,是源自大魔头回归的恐惧。
得知商渊的复工日期后,公司全体员工,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生出一个想法。
——好日子,到头了。
唐毅舒头探脑地扫了圈四周,果不其然,众人面色跟他如出一撤,都绷着脑中那根易断的弦,就连喝口水、喘声气都战战兢兢,生怕引火烧身。
憋不住了。
晃动的腿根抖出残影,唐毅抬眼观天,岌岌可危的膀胱牵引他所有思绪,直奔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而去。
只许一个起身、一段小跑,他就能释放生而为人的天性。
……但,他不敢。
分分秒秒间似乎隔着八百个减速带,让唐毅不断上下颠簸、备受折磨。
为什么要在开会前喝那么多水?是谁把会议室的气温调得那么低?人生的走马灯在唐毅眼前急速飘过,显示着他的忍耐度已到达临界点,某液体即将外溢!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一遍又一遍无声呐喊‘工作哪有尊严重要?!’后,唐毅视死如归地深吸一口气,伸腿向后一蹬,正要起身站起——
霎时,一缕柔光倾洒而下,将令人窒息的空间撕开一道裂口。
商渊的秘书推门而入。
瞬间,众人向其投去愕然且感激的视线。
“商总!”来人对此却浑然不觉,只顾着疾走至商渊身旁,低头弯腰,在上司耳侧轻声低语,不免引人好奇。
语毕,她又退到一旁,噤声等待商渊定夺。
光影朦胧,叫唐毅难以辨清商渊的面庞,却隐约捕捉到对方的眉头轻微一挑,渺若云烟。
事发突然,他甚至忘了自身仍处水深火热之中。
“今天的会议先到这,我有要事需处理。”
不过须臾,商渊便将尚待研讨的事项分配完毕,并命相关负责人另择他日,依次汇报。
“唐毅。”话音响起的同时,商渊双腿直立,居高临下地睨了唐毅一眼,“你来善后。”
腿间一紧,急意再次奔涌而来,唐毅胡乱地点头:“好、好的!商总,您慢走!”
仿若一群突遭班主任巡查的闹腾学生,直至远走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室内,众人才如梦初醒地化作一滩烂泥,任由灵魂游离体外,出来遛弯透气。
“——哎哟我去!”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哗然顷刻四起。
“老刘,你说啥事能让咱商总急着这样啊?难道公司出事了……?”
“呸呸呸!你少在那放屁!我还指望着在这呆到退休呢!”
“嗐,我这不开玩笑呢嘛!说实话,我虽然岁数比商总大上一轮,还是个Alpha,在商总面前却像个孙子似的……”
“王经理,您可别发牢骚了……今天上台做汇报的时候,我的脚简直抖得像筛糠,差点站都站不住。”
众人七嘴八舌,半天讨不出个所以然,便纷纷将话头转向唐毅。
“嗳,唐总,您说——”
“散会!!!”
伴随椅凳的推拉声,所有杂音戛然而止。众目睽睽之下,唐毅双眸紧闭、抿唇勾背,手中的册子极其不自然地遮挡下半身,迈起小碎步朝外走去。
“……”
老大和老大接班人一走,徒留兵将们面面相觑,眼神于静默中流转而达成某种共识:
我们公司,好像真的要完蛋了。
“嗒哒,嗒哒。”
脚跟落地声一促一缓,在空荡荡的廊中悄然放大。
“商总,我已安排人员,将罗律师请进了您的办公室!”秘书眉间起火,通话还没来得及挂断,便忙不迭地跟商渊如实汇报情况。
“嗯。”
注视着屏幕上尚未被接通的去电,商渊步伐愈发迈大,让秘书内心叫苦不迭,认命地连走带跑起来。
“嗬——”
骤然驻足的老板打了秘书个措手不及,千钧一发间,她倒吸口凉气,将脚尖硬生生地拐了个弯,剧痛瞬间从脚踝处迸溅。
从始至终都未曾察觉身后动静的商渊,嘴角正微微牵起。
“谷梵,是我。”通话开始计时,商渊将手机抬至耳旁,轻柔的口吻使秘书再次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喂喂喂,说好的婚姻不和呢?!
没等对方应答,商渊接着开口道:“今天晚上我做饭,你想吃什么?”
“……商渊。”通话那头的应答不紧不慢、语调平缓,恰到好处地捋顺商渊胸膛处,纷扰的杂乱。
因此即便接下来的话他不爱听,却没太过在意。
“若你对离婚协议书上的事项有任何异议,请直接与罗律师沟通。”对方顿了顿,沉下声说,“别找我,也别再打来。”
回复答非所问,甚至有些残酷。
可这并没有让商渊心生不悦,他反而低笑一声,叮嘱道:“天气预报说过两个小时会下雨,如果你要出门,记得带伞。”
抓住对方哑然的空档,他又补充说:“雨大风寒,别着凉。”
逐渐沉重的鼻息声透过听筒传来,少许失真。商渊几乎能想象到谷梵指尖紧收、蹙起眉头的模样。
思此,蹿腾的坏心思促使他忍不住想再逗弄对方几句,唇缝微启的刹那,却被下了道硬邦邦的命令。
“——画,还给我。”
‘嘟’一声,对方干脆利落地结束这场通话。
一边细细回味那称得上是咬牙切齿的发言,商渊边把手机收回衣兜。直到步伐停至办公室门前,他才堪堪敛起笑。
上一秒,自家老板还在与伴侣和颜悦色的交谈;这一刻,又换上不苟言笑的无情铁面。此情此景,已无法让秘书内心再起波澜。
钱难赚,屎难吃。双手交叠放于腹前,她毕恭毕敬地提醒道:“商总,罗律师就在里面等您。”
“下去吧。”
丢出一句不咸不淡的吩咐,商渊径直推门而入。
细微的吱呀声引得屋内一人侧目,看清来人后,他仓忙站起身来,牢牢鞠上一躬,“商先生,您、您好!我是负责此次案件的罗鑫!”
“幸会。”商渊主动伸手与对方虚握,随后下巴稍扬,其余闲杂人等皆自觉退去,暗自吁一口气。
得到入座许可,罗鑫立马揩了把额前的汗,稳住嗓音道:“想必商先生已有耳闻,我此次前来的目的,主要是代谷梵先生向您提出离婚申请。”
一张印满密麻黑字的纸张随之摆放台面,商渊却懒得施舍其一眼。
“谷梵说了什么?”他问。
老实说,罗鑫真搞不明白,这么大一桩案子,怎么能让他这个入职未满三年的菜鸟给摊上!
即使事务所的人纷纷调侃,说他这是捡着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罗鑫却觉得自己是无意踩中了一块香蕉皮,稍不留神就会狠狠摔个底朝天!
商业大亨的离婚案,谁接谁惨。
坐于他对侧那人面若冠玉,举手投足间带着与生俱来的气场,不怒自威。
尤其那淡漠如斯的眼神轻轻一掠,就令他牙根发酸,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谷先生说,婚后财产全都归您所有,他只想争取孩子的抚养权。”
“是吗。”双腿上下交叠,商渊抬指,缓慢地点触臂弯。
今早出门前,谷梵躲开了他的吻。
想来他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恋人,这次是真的很生气。
“五分钟前,我才得知谷梵有意跟我离婚。”商渊摩挲着无名指处的圆环,语气风轻云淡,“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同意离婚。”
更不可能放任谷梵远走高飞。
事情发展到这步,竟和委托人猜测的分毫不差!罗鑫顿时底气十足,当即将茶水一饮而尽,顺着剧本往下演,“商先生,希望您能理解,婚姻并非一人的独角戏。”
“您的伴侣对离婚一事,态度十分坚决。”
“据谷先生所言,您工作繁忙,时常日夜颠倒。照此看来,您实在难以履行一名父亲的职责,会对孩子的健康成长造成诸多不利影响。”
律师喘了口气,继续噼里啪啦地将豆子往外吐,“当然,您的顾虑我也了解。结束一段婚姻,必然会给整个家庭带来伤痛。”
“但请您放心!谷先生说他并无再婚的打算,承诺会独自一人将孩子抚养成大,也绝不会阻止您前来看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一番演讲气势如虹,罗鑫懊悔于没有将此次谈判全程录像,方便日后拿来炫耀和回味。拜托,他可是把国内炙手可热的商业巨鳄,给逼得哑口无言!
“叩叩。”
正当罗鑫沉浸于自己傲人的表现,却被两道敲击声蓦地惊醒。
唯一的听众对那番发言不予置评,只敲了敲台面,半眯起眼问:“谷梵只说了这些?”
“呃……”气势从云层跌入地底,尚未干涸的汗液重新渗出,罗鑫将其擦在膝上,讪讪一笑,“谷先生还说……无法再像当初那样信任你,分开对彼此都好。”
都、好?
心脏不可避免地一缩,商渊垂下眼睫。
见对方迟迟不答,罗鑫别无他法,慢吞吞地从包里掏出纸笔,试探道:“商先生,我方提出的离婚事由如上述所言。若您有什么话想传达给谷先生,我很乐意为您代劳。”
“多谢。”
商渊松了松领带,漫不经心地开口:“麻烦你替我问他一声,今天晚上吃糖醋里脊可以吗?”
“唰——”
笔尖划过纸面,拉出一道尖锐的刺耳音调。
糖、糖醋里脊?罗鑫瞠目结舌,僵硬地扭动生锈的脖颈,对上商渊不容辩驳的颔首。
良久,他才艰难地从齿缝中憋出一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