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有很多出名的大学,A大是这其中比较特殊的一所。
它的校区坐落在一片法租界旧址,特色学科又与心理学和律法息息相关,因此建筑特色鲜明。尤其是常用来做大讲座的楼是由教堂改的。
尖顶、温暖璀璨的阳光洒在珐琅彩玻璃上,折射出彩色的光晕。
方恒安就坐在这栋建筑中,这也是全校最大的礼堂,可以容纳3000人,上下两层。
他坐在这三人中不起眼的角落里,脊背挺直、神态专注。面前端端正正地摆着纸笔,却只写了寥寥数字,方恒安的目光始终沉沉地投注在主席台上。
宽约二十五米的宽阔主席台坐落在这恢弘礼堂的最前方。
黑色为底、庄严肃穆。只有一个挺拔英俊的男人站在主席台上。
男人刚刚做完一个类似于魔术的心理学把戏,动作干脆漂亮,立意深入浅出。
前排那些教授专家点头称赞,交换着赞许的目光。
一些年轻的女学生甚至捂着嘴小声尖叫起来。
台上年轻英俊的教授笑语盈盈:“这个小把戏告诉我们眼见不一定为实。了解一个人的内心是非常困难的,尤其当对方有所准备时。正如……”
顾教授说到一半时已欠身为礼,代表着这段演讲的结束。
台下掌声雷动,甚至盖住了他最后那半句话。
但方恒安却听到了。
他这位导师带着温和笑意说的最后那句话是:“……正如你们不可能了解我。”
——人们常常更容易被气氛左右而非实际结果,关注态度超过言行本身。
站在主席台上的顾临奚这么想着,面上却不带出一点讥诮,只是一一得体回复那些在讲座后蜂拥而来交谈的人。
方恒安冷眼旁观,只觉他其实十分敷衍,但那些交谈者却显然不这么觉得。
他都能想象到,这次讲座的报道又会有多少人夸奖“顾教授让人如沐春风”。
但他也没什么嘲笑别人的资格就是了。
方恒安慢慢整理着座位上的那堆纸,纸张正面只有一点零碎的关键词,和顾教授的讲座本身一样没什么内容。
忽然一阵风袭来,纸被卷到地上。
方恒安忙弯腰去捡,却碰到了另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恒安,没想到你对我这个讲座这么感兴趣。”
顾临奚挂着和那些人敷衍时一样温和的笑容:“我这是第二十次讲差不多的内容了吧,你竟然又来了。”
方恒安却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在顾临奚松手后将那叠纸拿了回来。
顾教授觉得奇怪是正常的,毕竟方恒安已经从他那里毕业好几年了,平素也十分冷淡。
私聊没有,也就逢年过节发条很像群发的消息。线下讲座却一个不落,连水演讲的演讲者本人都感到十分不解。
但顾临奚的好奇心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说完这话,便转身往外走了。纯黑的风衣划过一道干净利落的线条,踏出教堂式的大门,隐没在正午过度明亮的光中。
直到顾临奚的背影消失,方恒安才收回目光。
他将自己那叠笔记放进背包,露出了反面顾教授错过的内容。
——那是一张速写。
方恒安笔力到位,寥寥几笔,情态生动。竟是刚刚在做演讲的顾教授侧面全身像。
顾临奚的五官很立体,有着高挺瘦削的鼻峰,线条锋利的下颌和喉结,戴着细金属黑框眼镜。穿着一身纯黑的立领军装款风衣,却没系领带,而围着一条暖驼色的羊毛围巾。
他的头发对男人而言略微偏长,修剪的既整齐体面又不会过分精致,刚刚过立起的领口。
但最让人记住的其实还是他的眼睛。
镜片是防蓝光的,大部分时候反光的镜片刚好遮住了顾临奚的眼神。
方恒安画下的却是一个他刚好抬眸的瞬间,长而密的睫毛掀起,露出漆黑的瞳孔。
仿佛没有一丝光源的深渊。
***
回到家中的顾临奚将细框眼镜放在洗手台表面上,细细地冲洗着修长的手指。
洗手台前的镜面照出他的样子,一贯的笑容如擦上去一般消失了,他看起来就像变了一个人。
只有眼神依然是一样的,又黑又沉,深不见底,眸光却极亮。
他擦干手,把玩着剃须刀锋利的刀片。
顾教授最近被邀请进一个新课题组。研究的是自杀心理分析。
课题组里的参考文献驳杂,他便碰巧看了其中一本通俗杂书。
上面说,刀片划破腕部是最简单的方法,漫长的疼痛和亲眼观察自己血流致死的过程还能营造出很好的死亡氛围。
也是美国六十年代最时髦的自杀方法,被称为“割腕综合症”。但要做好未遂的准备,因为据说割腕死亡率只有5%。
他的手指拂过自己的喉结。
书里还说,切断颈动脉当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虽然血喷到天花板上可能不太好清理。估计对这座高档住宅的再出手还有不利影响。
相比而言,上吊应该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了。成功率高的惊人,准备工作也十分简单,只要一根绳子就可以了。
唯一的缺点是尸体太不体面了,可能还会出现失禁的情况。
当然,如果实在在意尸体也不是没办法。
自焚、开车坠河时比较容易尸骨无存,因为不存在了,所以从根本解决美观问题。
所以死其实是最简单的事情了,再怎么挑剔的“顾客”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方法。
***
半小时后。
十几公里外的承安大桥。
女主持人脖子上系着浅绿的缎带丝巾,身后是漫天烟尘和隐约火光。
摄像机机位对准了她,她拿着映有新闻台字样的话筒,语气有些仓促地播报着。
“观众朋友们好,现在插播一条新闻,刚才突发一起严重事故。当事人开车坠入江中,汽车爆炸,当事人目前生死不明……”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发出一阵惊叫,身后滚滚江水爆出一阵更大的火光,同时出现的是震耳欲聋的巨响!
直播中断了十几分钟后,花容失色的女主持人再次出现在屏幕上。
“继续直播。刚才沉江的汽车爆发出二次爆炸。在场工作人员已及时进行消防及救援活动。不幸的是,车主已无生还可能。”
“据现场监控来看,无交通事故或涉嫌谋害的痕迹。初步推测死者为自杀。”
这天,正是中秋。
方恒安看了眼手机。
讲座结束后,他给顾临奚发去了中秋快乐的短信。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明明可以当面道出的祝福,为什么非要事后发信息。
还是寥寥几字,千篇一律的吉祥话。
哪怕是玲珑心思的教授,恐怕也没法从中区分出廉价群发和刻在心里的字字珍重吧。
方恒安又看了眼手机,顾临奚还是没有回复。
于是,他终于放下手机去洗碗。刚沾湿了手,却有个来自警局同事的电话打了进来。
同事似乎身处非常嘈杂的环境,却反常地不立刻开口说事。
方恒安还没追问,就听到了同事那头的背景音。
那像是个女主持人在播报。
她说:“死者为A大心理系教授顾某。顾教授刚完成一次业界影响较大的讲座,为何在此时自杀尚不……”
方恒安的手松了。
碗静静沉在水底,冒出一串浑浊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