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想反抗‘塔’，还是想拒绝我？”

鹿嘉就是从听到这句话开始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的。梦里听到这句话，心痛的感觉比当初切实听到时，弱了太多太多，以至于他立刻辨析出自己是在梦里。

一旦明白自己是在做梦，鹿嘉便成了梦境中的上帝。尽管作为一个向导来说，他原本应该更加擅长控制自己的精神力，这也意味着，不受控制的梦对他来说是不该存在的，但他最近已经开始逐渐习惯了这些光怪陆离的梦，特别是这一个。

他知道，下一秒他会看到傅旭尧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既然这是在梦里，为什么我不能是先走的那一个？鹿嘉一边在梦中这样想，一边却依旧只能以第三人称视角看着梦里的傅旭尧转头离开，和现实中一模一样的过程，一模一样的结局。这每一帧画面都忠实地还原了他记忆中的场景，于是，鹿嘉知道他该醒了。即使只是在梦中，他也不想再经历一次那场“坠落”了。

鹿嘉强迫自己从梦中醒来之后，躺在床上没有睁眼，先梳理了一遍自己的精神域，稳固住他的“墙”。由于那场“坠落”带来的后遗症，他曾经坚实的“墙”，如今遍布细纹，勉力支撑之下时刻都有倒塌的危险，浩瀚的精神域在沉稳平静与惊涛骇浪之间毫无征兆地切换。鹿嘉想要相信自己依旧是那个大家口中的“塔”的亲儿子、所有哨兵梦寐以求的顶级向导，但他知道，那个鹿嘉，被埋葬在5年前了。

黑暗中传来红隼的清鸣，鹿嘉用自己的大脑听到了这声音，于是睁开眼，看向自己的精神体，红隼正站在床头，低头俯视着他。那是一只翅展达到1米的巨大红隼，却从未失去过隼鸟该有的敏捷。他曾经与它相伴，在直径3公里的精神域内五感全开，宛若神祇，而现在，除了他自己，谁都看不到这只漂亮的动物。

鹿嘉看向那双鹰眸，对视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现在时间是清晨5点19分，对于一场9点的会面来说显得有点早，但对于鹿嘉来说，却也算是一场难得的安眠。如果不是被那个梦唤醒，也许鹿嘉会更加喜欢这一天的开始，但现在，鹿嘉不太确定今天对他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个好日子。

在完成了150个俯卧撑后，鹿嘉平躺在地板上喘气，开始思考，随着移民先遣舰队出发，协助确认E-1999行星的文明发展程度，这个任务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未来有过什么盲目自信。“塔”的务实鹿嘉深刻领教过，因此他比谁都清楚，他现在只是“塔”的一颗弃子。时至今日他的真实状态还不为外人所知，只是因为没有人想要让当年那桩丑闻曝光，曾经的S级疗愈向导如今能力评级不足E，怎么看都很有爆点，不是吗？

鹿嘉心里很清楚，因为“坠落”的后遗症而转文职工作，已经5年了，这个时长对这种疗养式的调任已经是极限了，而卡着这个时机到来的远调令，可能是“塔”榨取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的方式，也可能是“塔”要放弃他的一个征兆。鹿嘉知道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如果他不想现在就递交退役申请，那么他只能领命出发。只是一个能力不稳定、评级不足E的向导，在星舰上到底是助力还是负担，只有鹿嘉自己心里清楚。

咖啡机工作完成的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鹿嘉停止了空想，翻身爬起，灌下他的咖啡。无论“塔”的目的是什么，无论上舰之后要面对什么，鹿嘉都决定去面对，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对自己的选择后悔的人。

8点钟，鹿嘉整理好了所有随身物品，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公寓，向自军校毕业后的一切无声告别，然后毫无留恋地关上了房门。

8点45分，他站在无畏号的舷梯前，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个背包的行李，回望身后一无所有，只有肩上其他人现在看不见的精神体陪伴着他，鹿嘉自己其实挺坦然的。

他抬头看向无畏号纯白色的船体，流畅圆润的曲线为这艘星舰赋予了柔和的效果，看起来非常温柔。这是一艘轻武装高航速的星舰，战力不强但生存功能很强大，非常适合用作移民先遣调查。

看着这艘星舰，鹿嘉却回忆起了他第一次真正登上战列星舰的情形。那是他和傅旭尧搭档后的第一个任务，他们将为一队星系贸易舰护航，保护他们穿过星际海盗横行的第三星系，完成当年最大宗的贸易运输。

这个任务其实难度并不大，甚至他们都没有遇上什么需要战斗的场景，其间几次气氛紧张的对峙，最终都以对方退让终结。所以鹿嘉其实不太能记起整个航程发生的事了，留在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是他的前男友傅旭尧站在舱门前等他跟上的那个回眸，哨兵巨大的精神体金狼从主人的身边走向他，在他腿边上绕了一圈，示意他跟上，而他高大英俊的爱人正站在舱门前，带着期盼的微笑等着他走向自己。那个时刻，鹿嘉心里所期望的未来是光明的，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傅旭尧。

也许是今早的那个梦，又或者是此时此刻星舰带给他的回忆，鹿嘉觉得自己似乎出现幻觉了，他依稀能看到站在船舱门口的傅旭尧和那只巨大的金狼，只是这幻觉显然被他的大脑给优化过了，当初只是士官级别的军校生傅旭尧，如今在鹿嘉的幻觉中已经有了少校军衔了。

鹿嘉低下头，掩饰住了自嘲的浅笑。他讨厌这些，梦也好，突然来袭的回忆也好，回忆中的画面也好，一个精神力量稳固的向导不会受困于这些。这一切都好像在反复告诉他，5年前的变故，连带着傅旭尧一起，他失去的到底有多少。

也不多，差不多就是倾其所有吧。

鹿嘉想到这里反而又释然了，于是再次抬起头，看向舱门。这一次他终于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了，主要是他以为的“幻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开始了和其他船员的互动，而那只巨大的金狼正牢牢盯着自己，前爪踏出了船舱，似乎想要走下舷梯。

这一刻，鹿嘉发誓他宁愿这是幻觉才好。

可惜他反应过来了，这不是他的幻觉，这真的是傅旭尧，他5年没见的前男友兼最佳匹配哨兵，傅旭尧。

鹿嘉站在原地没有动，同时在一念之间把红隼关回了自己的精神域。精神体不受理智的束缚，直接反映哨兵和向导最潜意识的状态，而鹿嘉不需要去测试自己潜意识的渴望。尽管他知道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的精神体，但这不代表他自己愿意看到红隼盘旋在傅旭尧身边的样子。

他得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在考虑后退一步放弃这次任务的可能性，可是很快，鹿嘉就制止了自己这样想。

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意味着可以承受失去，也可以接受重逢，尽管这不是他期待着的再见。

踏上舷梯的第一步，鹿嘉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你可以做到的，这一切已经过去5年了。而当他终于走完舷梯，踏进舱门时，傅旭尧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鹿嘉在舱门口站了一会儿，按捺住一切不必要的情绪，也像是在给自己最后犹豫反悔的机会，随即扭头走向了扫描处，接受全息扫描，确认身份，伴随着舰载AI的欢迎声，鹿嘉正式登上了“无畏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