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前是同学,你还记得吗?”
从死对头徐岭口中听见这句话时,宁笙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俩刚在会议室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拉锯战,场面一度从友好的商业谈判上升成人身攻击。
以至于他现在仍琢磨着要不要用开水浇死对方办公室里的发财树。
他把自己的小初高中在脑袋里顺了遍,确定没有徐岭这玩意儿的影子。
“只记得人,不记得狗。”他说。
“狗跟你搭话你也要接?”徐岭啧了声,顺势坐在皮质的沙发椅上,松了下领带。
他翻卷的袖口下露出一截精悍的手臂,突出的腕骨上扣着一只冷色的商务手表:“宁小少爷贵人多忘事。”
办公桌上摆着本金融杂志,摊开的那页就是记者对徐岭的采访。
宁笙看见,照片上是一身黑西装的徐岭,严厉沉冷,眉眼英俊。
“年少有为”“气场强大”“行业先锋”等字样映入了他的眼帘。
如果跟这种人当过同学,应该不会忘记吧?
徐岭在掰什么瞎话?
漫长的会议让他有些头晕,胃里也难受,他揉了揉眼睛。
一杯热可可被徐岭推到了他面前,抵在他唇边,暖香勾得他心痒。
“喝两口。”徐岭说,“你嘴唇都发白了。”
“不用。”宁笙的目光掠过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偏过头去,“谁知道你有没有下毒。”
但他刚站起来,眼前一黑,晕乎乎地往一边歪倒。
漂亮。
这么咕咚砸下去,要么头上起包,要么山上起包。
但似乎有一只手接住了他,困意渐渐包围了他——
“妈妈我不想上学!!”
“老师,裤子要怎么提……”
“5+7等于……呜呜老师,手指不够了。”
“等于12啊!”宁笙是被一道数学题给急醒的,周围全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他睁开了眼睛。
嗯?
这布局,这配色,原汁原味,怎么那么像他小时候上过的金太阳幼儿园。
他勉强记得,他那会儿的老师,是个姓张的小姑娘。
“张老师,你们班有爸爸接错孩子了!”门口有人喊。
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女孩子小跑出去:“……他回家怎么不认错爹呢?”
宁笙:“?”
嚯,还真有张老师。
这幼儿园,原装的啊?
宁笙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腿上一只毛绒玩具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只玩具小狗,5岁那年外婆送他的礼物。
狗看着还很新,屁股上的吊牌还在。
所以,他这是回到了自己五岁的时候吗?
他得吃块饼干压压惊。
彩色的塑料桌上刚好是有饼干的,已经拆好了包装,味道还不错。
宁笙打算吃两块就收手,但他抓着饼干的手,却被人按住了。
“你多拿了一块,放下!”一个声音贴在他耳边。
宁笙寻着声音转过头,发现自己的座位边,原来还有其他小朋友。
这小朋友瞪着他,义愤填膺地指着他手中的饼干,揪着他的衣领,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眉眼之间有股熟悉的讨人厌的神韵。
“徐……岭?”宁笙不太确定地问。
“答对了。”对方点点头,把名号认了,“但没有奖励。”
徐岭掰开他的手指,从中夺走了饼干。
宁笙环顾周围,再看看徐岭,他万万没想到徐岭说的他俩同学,竟然是幼儿园同学。
不过,身边的小崽子穿着一身黑色羽绒服,薄唇紧抿,正襟危坐地守着桌上的饼干,还真挺有几分小霸总那味儿。
这不是会淹没在人群中的长相。
可他怎么会对徐岭毫无印象呢?
“我不稀罕你的饼干。”宁笙说,“知道吗?”
别的先不说,成熟稳重的大人不和小孩一般见识。
徐岭叮叮当当地在抽屉里一通翻找,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的话。
“喂,教室里有钟吗?”他问徐岭,“知道什么是时钟吗?”
重生过来都不知道个时间。
“你想看时间?早说啊!”徐岭似乎有些意外他会同自己说话,转过身朝向他,把羽绒服的袖口往上翻转了一截。
是了,这是徐岭没错了,这么小就开始戴手表了,难怪以后那么守时守效率,上次商谈他迟到一分钟都要被徐岭训斥。
宁笙凑过去看。
宁笙:“……”
他暂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你这手表,画得还挺漂亮。”半晌,宁笙由衷地嘲道,“就是秒针好像有点多。”
“谢谢。”徐岭收回了手,把袖口又卷了回去,翻出盒水彩笔,往宁笙的手背上戳,“你也来一个吗?”
宁笙的嘴角抽了抽,把手揣进了口袋里:“不了。”
徐岭:“脖子上努努力也可以画。”
宁笙裹紧了围巾:“一个都不要!”
“那明天画。”徐岭把他那堆乱七八糟的水彩笔往书包里一塞,拿起桌上的饼干,嘎嘣一声掰成了一大一小的两块。
宁笙正发呆,半块饼干被推到了他面前。
“借你半块。”徐岭依依不舍地说,“明天还我两块。”
宁笙:“?”
坏东西小小年纪就会放高利贷了。
都说了不稀罕!
“徐岭!”教室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吼,一个两个三个脑袋在门边挨个冒了出来,凶巴巴地喊,“干什么呢?”
“来啊,徐岭,别磨蹭,搞快点!”
宁笙被这吼声吓了一跳。
“我等会儿再跟你说。”徐岭若有其事。
接着徐岭像是被按中了什么开关一般,踢开凳子,抄着只矿泉水瓶子就冲了出去。
“走,兄弟们!”徐岭带着一帮人,“我们去找大班的干架!”
宁笙:“……”
宁笙:“…………”
乌泱泱的一帮犊子唱着孤勇者浩浩荡荡地冲去了隔壁大班。
宁笙把脸埋进了手心里,一言难尽。
那个喜怒不形于色动不动就让整个商圈都噤若寒蝉的大魔王徐岭,小时候这德行?
在他的记忆里,这种活泼过头的猴,一般统称为“极个别同学”。
徐岭哪来的脸问他记不记得他们当过同学的。
饼干是好吃的,宁笙没浪费,就是这玩意儿酥脆,落了他一手渣,他想去洗手间洗洗,站……没站起来。
宁笙看着自己屁股底下的轮椅若有所思。
想起来了,他五岁那年出了点小事故,走路没什么力气,坐过几年的轮椅。
就是那个时候,他被送到了乡下的外婆家疗养,在这个山里的小镇读过几年书。
不过他那会儿因为这个有点自闭,不怎么搭理周围人,所以对这里的一切都印象不深了。
没办法,成年人眼里弹指一挥间的小事,在特定年龄层也是过不去的坎。
张老师这会儿不在,没人帮忙推轮椅。
宁笙现在不自闭,他在阴暗地爬行和求助之间选择了自助,自己摇着轮子往洗手间方向溜达。
大班外的矮墙下面,一排灰头土脸的幼崽正在罚站。
“徐岭。”一个穿黑白格子棉袄看起来像个足球的小胖子说话了,“我刚刚看见你在和公主说话。”
“是说了很多话。”徐岭散漫地靠着墙,纠正这足球。
“公主今天竟然理人了。”足球羡慕地说,“他平时看我们像在看空气。”
“那是你们。”徐岭说。
足球谄媚地说:“确实,他看徐哥你像晦气。”
宁笙是他们幼儿园中班的转学生,跟他们这些小镇上长大的孩子不一样,宁笙干净漂亮,皮肤雪白,五官精致。
可宁笙不说话也不会走路,像童话故事里娇贵高傲的公主,守着自己的王座,脚不沾地,不涉凡间。
“我上次路过半山腰,公主家房子那么大,他家肯定有好多零食。”足球流着口水说,“是吧徐岭。”
徐岭没理他,而是把目光投向滑梯旁边。
宁笙坐在轮椅上,黑色的围巾裹得很高,遮住了下颌和嘴巴,黑发微长,只露出一双幼猫般清澈懵懂的眼睛。
气温不高,他隔着围巾,曲起的手指抵着嘴巴咳嗽了两声,五指被冻得发红,白皙中透着红。
宁笙自己出来溜达一圈,没想到外头这么冷。
他高估了自己在这个年龄时的体力,轮椅很沉,他自己摇了一段就没力气了,只能停在滑梯边休息,冷风吹得他只想咳嗽。
“你要回教室吗?”一个身影蹿了出来。
“你掉垃圾桶里了?”宁笙嫌弃地问。
短短的一会儿没见,徐岭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也都是泥点子,小手也乌漆嘛黑:“怎么可能?”
徐岭:“学校的垃圾桶很干净的。”
“……离我远点。”宁笙向来爱干净。
而且,谁稀罕死对头的帮助。
“别管我。”他说,“我晒太阳。”
冬天的寒风呼呼地刮了过去,卷走了一片叶子。
“那好吧。”徐岭跑远了。
宁笙艰难地往教室的方向挪,心想他今天一定要把这玩意儿换成电动的。
他微微喘着气,发现自己白色的羽绒服袖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点泥。
死对头真是变大变小都讨厌。
他正颅内骂徐岭,一个扁巴巴还圆溜溜的金色东西突然从天而降,掉在了他的腿上。
宁笙:“?”什么玩意儿?
徐岭去而复返。
小魔王在衣服上反复擦了擦手,这才推上了他的轮椅。
“今天天上不会有太阳了。”徐岭说,“外面好冷的,这个给你,你去教室里晒。”
躺在宁笙腿上的,是个盘子大小金色外壳的塑料太阳。
宁笙沉默了。
他没再出言驱赶人,而是任由徐岭推着自己,往教室的方向走。
他冻红了的食指抚摸着腿上冷冰冰的塑料太阳。
小时候的徐岭,好像不是每时每刻都惹人讨厌。
“这个没有温度,不能晒,懂吗?”他小声说。
教室已经很近了,冻傻了的宁笙已经感觉到了门口传来的温暖,他微微牵了牵嘴角,听到了张老师那熟悉的大嗓门——
“谁把我们金太阳幼儿园门旁边的太阳园标给抠了?!”
宁笙:“……”
这手里的“太阳”忽然就变得烫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