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桑林坐着拖拉机奔波在田埂上,一脸麻木地感受着自己下车之后或许生还机会渺茫的屁股。
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他还没有吃中午饭。
“嗡嗡”声在拖拉机咣咣巨响中倔强挺立,似要与之比高。响了五下,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在震动,连忙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来那已经被捂得滚热的铁块。
“喂?喂!”
他喊了两声,才接通电话。
“您好!能听得见吗?”电话那头的人也被这样冲天的声响惊了一惊,也下意识地往这边喊。
“可以可以,您讲!”罗桑林连忙回应,从对方的话语里,他推测出,这人或许是他投过简历的公司人事部的。
果不其然,对方下一句就是:“我是亚太冠衡公司的员工,请问您是罗桑林先生吗?”
“对对对,我是。”
“是这样的……”对方说了一堆。
几乎是本能一样,罗桑林预感对方即将说出口的话不是他想听的。
“期待和您下次的合作。”对方的语气中带着些程序化的抱歉。
罗桑林和对方再见后,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
“林子,是不是工作有着落了?”前面开车的大伯扯着嗓子问,他也听见刚才的声音了。
罗桑林没说话。
大伯没听到回复,心里明白了点,安慰道:“没事!这说明咱命贵,他们小公司留不住!”
大伯的安慰并不能让罗桑林好过多少,这么多年,无数次失败,已经快让他感觉不到失落了。
他不吱声,只是盯着路边的草丛看。
已经五年了,他毕业五年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与其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不如说,没有任何可能的工作机会。
几乎所有的工作机会都会莫名其妙地失去,像这样对方根本不采用的情况他已经不知道体会了多少次,有的时候,他明明都已经被录用了,可还没实习一两天,就会被人以各种理由辞退,他工作了最长时间的一次,是在一个刚成立不久的小公司,他热情似火地干到一个半月的时候,公司倒闭了,老板卷款跑了。
这难道是报应?
他想着,大学的时候,有个生物实验站招收质检员,他嫌活多钱少离家远,没去,现在看来,好嘛,还不如去那边呢。
这样想着,手机又一次震动了,他点开一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回家能住多久啊?工作找着没有啊?”
刚刚最后一个工作机会已经在路上丧失了,他想到这里,回复道:“这次不走了,工作又黄了。”
“是不是什么方的?回家给你找先生看看。”母亲回复道,“到家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做了玉米炖排骨,你爸还开了酒,找不到工作回家跟你爸一起种树也行,不寒碜。”
这几行字给予了罗桑林一些慰藉,让他受伤的心灵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
他去种地总不会出问题吧?
要是再出事,那就跟他没关系了,是他天生跟工作犯冲。
他放下手机,再次看向路边的草丛,这次的心情和刚才完全不同。
看着看着,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长长的,条状物。
是什么藤蔓吗?
可它是橙色的,有这种颜色的藤吗?病变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大伯的拖拉机就一路“郭德纲郭德纲郭德纲”地轧着碎石过去了。
“回家多跟你爸一块干干活!你们爷俩老长时间没见了,多聊两句!”大伯在前面喊号子似的唤。
“知道了大爷!”罗桑林敷衍地回应着,心里想着别的事,这事那事,全都让不平整的地面给他颠散成了一锅粥。
好不容易,他才到了家门口,软着两条腿下车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太带劲了,他已经年纪大了,不适合这样的运动。
“来了来了!林子来了!”罗妈妈兴奋得要跳起来,“饭都热了一遍了,我怕你来的时候热多了不好吃,刚拿出来,还是热乎的。”
不苟言笑的罗爸爸面上也带了一丝笑模样,没像妻子那样激动,只微微上前一步,便克制地停下了脚步:“开了瓶酒,咱爷俩喝点儿。”
罗桑林喉结动了动,点头:“行。”
“又没找到工作?”母亲刚把饭菜摆到桌子上,坐下就开始问她最关注的问题,“这次又是啥事儿啊?”
“他们说人招够了。”罗桑林说,还有一些场面话,什么您很优秀之类的。
“你咋天天能碰上这样的事儿啊。”罗妈妈叹了口气,“不走了也好,省得在那边受气,就在咱们家这边,跟我种地。”
“都说好了,跟我一块种树去,跟你怎么成?”罗爸爸一皱眉,有点不高兴。
“你能你能,都让你带!”罗妈妈搪塞着,又确定了一遍:“这次真不走了?”
罗桑林点点头:“不出去了。”
罗妈妈念叨着大城市机会多,工作也好找回来亏了云云,但说着说着,她还是笑了起来。
“吃完了饭就去睡会儿,忙一天了,身体吃不消。”她催促着两人,“屋子收拾好了,有啥需要的跟我讲,我给你拾掇,你大了,以后就住二楼,结婚生孩子方便。”
母亲说着,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没给你晒被!我去给你弄去啊!你先吃!”
留下沉默的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于是只能互相低头,装作认真吃菜的样子。
“嗡……嗡……”
罗桑林松了口气,掏出了手机。
不知怎么的,他的手机今天好像特别忙。
“您预约的游戏《快乐农场》现开启无删档内测,您已获得内测名额,检测到设备正在连接Wifi,是否现在下载?”
消息来源是他手机的游戏盒子。
快乐农场?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几年前预约的,那时候他每天还有闲心四处倒腾游戏玩,没太多心理负担。
这游戏的名字和头像画风看起来挺休闲的,大概不怎么肝,玩一玩散散心也好。
于是,他点击了“下载”按键。
或许是家里安装的Wifi网速更快,他刚点击下载没多久,游戏就提醒他下载完成,已删除安装包,正在自动安装。
他点了确定,就把手机熄了屏,不再管它。
“你今天休息休息,明天跟我一块上山去。”罗爸爸说,“我年纪上来了,不能总跟着你,我过段时间就该退休了,到时候你就干我这个活。”
罗桑林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父亲现在在干什么工作,他以前年轻,觉得自己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不太能看得上这样的体力工作,也没有详细了解过,现在看来,其实还不错。
他已经不是能挑剔的时候了。
“你学生物的,跟你的专业也相近。”罗爸爸怕儿子看不上这工作,主动解说,“不算太累,就是种树,在后山那边。”
后山,提到这个词,罗桑林皱了皱眉头,那块地方那么荒凉,土地都呈现出一种龟裂焦黑的状态,能种得下去什么?种什么能活得了?
罗爸爸看出儿子的疑惑,解释说:“后山其实不叫后山,它有名字,以前咱们都叫它罗鸿山,我小的时候,山上还有点树,后来咱们为了发展,给山上好多树给砍了,开了造纸厂,又开了不少石头跟矿出去,那山就慢慢不行了,现在这两年提倡金山银山不比绿水青山,救山种树,村长就让各家各户承包点土地,每个人分配个指标让种树,种得好了不光有工资,还有补助。”
说到这,罗桑林想起来了,他小时候还在罗鸿山上的小泉里洗过澡,那个时候水还是清澈的,过几年再去,水就越来越浑,土地也越来越荒,连鸟都没有了。
自然景物的萧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逆境中的自己,他想着,感叹了一句:“以前毁山容易,现在救山难。”
罗爸爸赞同地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毁山容易救山难,后山早就不成了,地里根本种不活东西,分下去的几家要么撂挑子,要么吃白饭,都不怎么种了。”
“那咱们怎么还干呢?”罗桑林文问,“咱们怎么不跟村长说说让他换人?”
“换人?哪有那么好换的,”罗爸爸看他一眼,“村里头传瞎话——也不知道是谁编的——说着山上有鬼,谁摊上谁家倒霉,还有的人拿你找不到工作说事儿,说咱们家就是因为承包了几块山上的地才方得你名牌大学毕业几年都找不到工作。”
本来只是村里的迷信思想,可偏偏就有个论据在身边,把半真半假的事情一牵扯起来,就显得神乎其神,真是那么回事了,各家各户就是不为自己,为了家里上学的孩子,都得躲起来不愿意接手这烂摊子。
罗桑林有些讪讪,低头吃菜。
“我看你也先别出去找工作了,先歇几年,跟着我干点活,实在不行,就当养老了。”罗爸爸喝了口酒,说,“你跟我种树总不能出点什么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