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隼峰已有十日未坠下尸首来。
山底驻守的剑盟弟子愁云不展多日,如今眉目也沾些喜色,其余人等,多是说不上名号的小门小派,与探头瞧热闹的平头百姓,以往窃窃而语,如今也敢高谈阔论指点峰顶一二。
唯一郁郁不乐的,是山脚临时开张的做棺材的李老六。连着十日,峰顶日日都跌落一具尸体,他将一副碎手碎脚收拾了,拼凑好,比量一下身形,往棺里一塞,一钉,死者家眷不多时便揣着银钱上门要人,李老六嘴角的痦子毛都乐得发颤。
他如今仰头频频望着山顶,连连叹气,伙计凑前来,在他耳边低语:“输了整整十日,死了十日的人,剑盟已无人敢应战,怕是打不起来了。”
“白瞎了这副新打的棺材。”
一阵寒风袭面,周遭百姓不屑与鄙夷的谩骂随风伴雪一并飘入耳里,李老六眯起眼来:“急什么。”
这时候,暮气沉沉,天地无光,峰峦上寒月初露端倪,山脚突然骚动起来。
李老六笑说:“这不就等到了吗。”
雪粒混着碎屑迷人双眼,依稀只见得,来人霜雪覆头,一身皎白,肩负一只厚重木匣,迎月健步而来,是个少年侠客。
围观的百姓纷纷让出道去,又簇拥在他身后向前涌来。
驻守山脚的弟子微愣,后问他:“可是剑盟的弟子,前来上山迎战助威?”
有弟子见他生得年轻,心下一时不忍,在旁劝说:“你家中有几人,来时可与家眷商议?我敬你有副热血肝肠,但不可意气行事啊。”
少年摇头:“家中无人,我也不是剑盟的人。”
为首弟子道:“不是剑盟的人,便不得上山。”
少年问:“为何?”
那弟子挥手劝退,睨他一眼,倨傲说:“剑盟弟子都是江湖数一数二的英杰,方可上山应战,你这无名小卒就是放上山去了,不过白添一副棺木而已,何必再辱我中原名声。”
少年也不动,眉眼却锐利:“剑盟说得上名号的弟子已尽数出战,无一生还,这也敢自诩江湖之首,不觉惭愧,如今还要固步自封,阻拦他人前去解这困局吗?”
“这山,我是要上的,这局,我是要破的。而我不屑为剑盟中人,你剑盟,本就是朝堂爪牙,中原之耻,天下百姓皆知,何必自恃甚高?”
他这话一出,身后人群一呼百应,纷纷叫嚷起来。
这少年气盛,话语间锋芒毕露,剑盟弟子也怒了,作势要打,这时他退了开来。
少年追问:“当真不许我上山?”
弟子咬牙切齿:“快滚!”
少年闻言,竟真转身走了,围观的人群不免唏嘘,李老六身旁的伙计讪讪说:“原是个装腔作势的花架子啊。”
李老六也有些失落,远远瞧着,盯着那少年背影越发走远,一双小眼耷拉下来,想,今日是没个盼头了。
伙计突然又扯住他,叫他细瞧。大风大雪中,只见那少年足尖点地,乘风而起,凭着峰峦突起的嶂岩与松木,借势跃上,松针与霜雪簌簌而落。他沐着新生的月华,轻渺如雁,矫健如龙,衣袂翻飞,猎猎作响,眨眼已十丈高矣。
二人俱是目瞪口呆,那伙计半晌才结巴道:“掌柜的,那棺木,还、还需备下吗?”
峰顶,剑盟驻地内,帐暖如春,依稀流泄出残存的血气,帐下众人面面相觑,无人作声。
首座上的人面色阴沉,他环顾四周,吐出一句话:“第二十日了。”
这是剑盟被突然出现的异国剑客挑衅的第二十日,一个普鲁人叫板了整个剑盟,剑盟出了十位英豪应战,杀了整整十日,竟无一胜绩,也无一活口。
又过十日,到如今,已然无人出战了。
剑盟副盟主江希年将信鸽脚下绑的布条解了,粗略看了眼,又放在烛上焚尽。
他思索片刻,扫视四周一眼:“剑盟连败的事已传到上头去了,辱的不止剑盟,涉及整个中原武林的颜面,这事也该有个了断了。”
有人恨道:“那就干脆现在杀出去,将那个普鲁人生剐了,那么多人,还怕打不过一个?”
他话一落下,在座弟子也连声附和,江希年暼他一眼:“对方遵守剑盟规矩,以一敌一,不曾作弊。人可以死,规矩不能坏,山下山上无数眼睛盯着,等着看剑盟笑话。”
那人压低声说:“规矩是人定的,明着不行,还不能暗着来吗,说到底,不都是为了剑盟名声。”
在座之人眼波涌动,不无赞同。江希年眉头紧锁,深知这是下策,如今却别无他法了。
他捋了捋下颚长须,叹道:“若是我现下前去应战,或许……”
众人纷纷劝阻:“万万不可,那人剑法阴毒,叵测莫变,右使都折于他手,切不能让副盟主上前冒险。”
江希年嗤笑一声,在座弟子悉数被杀怕了,这已丢了剑盟一半的脸,又怕他堂堂副盟主也死于普鲁剑下,剑盟的脸便丢干净了。
江希年沉声说:“盟主信中也说得分明,不许我应战,要不然,我如今非去杀个痛快,给战死的弟子血耻不可。”
他面色铁青,怒骂在座众人:“正大光明地战死在敌人剑下,不耻,畏战而想尽阴损招数暗袭对面,才是真正耻辱。”
他将自己摘了干净,一番话说罢,座内鸦雀无声,忽得有人笑了一声,带着点揶揄的意味。
江希年被戳中心事,一掌拍在榆木案几上,敦实的沉木哗然裂开,帐帘也被他的掌风掀开大半,露出帘后之人来。
江希年见了来人,面色稍霁,众人随他一并站起身,做了个揖:“少主来了。”
来人一袭鸦青短袍,简朴的布帛扎着一戳漆黑的发尾,深长的额发半掩着眉目,他挟一簇粗砾的风雪走入帐中。
他看着江希年,客气道:“副盟主所言极是,父亲既不允你出战,自有他的道理,我也不愿做畏战之人,既然副盟主不能出战,便由我一战罢。”
众弟子相视一眼,各怀心思,但还是劝阻为多,江希年亦是不允,周怀晏摆了摆手:“我应战,也是父亲的意思,若是剑盟位列第三的高手也死于敌手,也许剑盟真的该更新换代了。”
江希年面色复杂,周怀晏交待完一些事宜,理了理周身装备便要提剑上前应战,江希年在后方追住他,递给他一只面具。
他若死了,也不能叫人认出死的是剑盟的少主。
便是不得宠的少主,也是剑盟的人,将在耻辱的血口上添更重的一笔。
周怀晏也不多言,接过,戴上了,冲入到雪夜中去。江希年同众人在后举着火把,追着他的身影,心内不免有所希冀。
若经这一役,一雪前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