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一带有座隐于云雾间的湖心仙岛,名为“小蓬莱”。
这蓬莱仙岛之上,住着一位泠泠仙人。
仙人姓苏名与,字杳尘,孤高傲世,洁身自好,仙术高绝,神秘莫测,隐居于苏州一带。因慈悲心肠,护佑一方安宁,被人们尊为“饮冰真人”。
仙君品行高洁,不染尘埃。唯一的污点……就是收了个徒弟。
据传,此徒上房揭瓦、下房欠打,上天打雁、下水摸蛟,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在面前经过都要祸祸一把,就连整日文文静静唯爱绣花的师兄都惨遭毒手!
无恶不作、还爱拆家,可谓顽劣至极!
从来不干人事儿!
然而最为惊世骇俗的,是他在五年前做的一件大事——
他在与苏杳尘同行途中,狗胆包天地在苏杳尘眼皮底下偷溜去花粉楼,衣香鬓影,暖玉在怀,投壶听曲,遍行极乐之事。
然后……被杀去抓风纪的苏杳尘捉奸当场。
按理来说,一般这个时候徒弟应该痛哭流涕磕破脑袋肝脑涂地,发誓痛改前非要不然天打五雷轰?或者逢场作戏缱绻情深风花雪月,把自己感动哭然后求师父成全?
但陆缓归就不。
直面苏杳尘的横眉冷目,他竟借着酒意,光明正大、堂而皇之、丝毫不怂地,一把将苏杳尘扯入暖帐!
再然后便是暖香红浪、泣音婉转、不可描述……
咳咳咳!仙君名士岂可如此意淫?往后战况——啊不,情况如何,各位听客不得而知。
倒是那逆徒陆缓归——
作为仙门正派的弟子,陆缓归行事放浪恣肆不知检点,私逛花楼不说,还醉眼朦胧间,将高风亮节的仙君认成姑娘,强压着师父行苟且之事,简直是欺师灭祖、寡廉鲜耻!成何体统!有辱斯文!不忍直视!
禽兽不如!!!!!
此等不肖之事,着实让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涕。这个故事也被人们添油加醋,大肆宣传。
而“陆缓归”三个字,自此也成为了修真界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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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渺渺,烟波浩浩,远处,一座翠绿的湖心小岛若隐若现。
一个身材修长、面目俊朗的公子自清晨便杵在这里,此时太阳已经打偏,他却仍留在原处。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此人每日清晨来到此处,傍晚方归。在这荒滩上什么也不做,就一个人苦大仇深地杵在那里,盯着那座湖心岛。
那架势,三个字形容:望夫石。
今日时辰已到,是归家的时候。渔女犹豫片刻,心中到底不忍相信一个芝兰玉树的佳公子是个傻子,便走上前去,操着一口婉转的乡音道:
“公子可是想登岛?若是想观景,最好还是找别处,不仅风景更好,雇半时辰的舟师只需两钱。这座岛上不去的。”
“哦?”那公子眉毛一抬,一张眉目流波的俊俏脸庞险些晃了渔女的眼。
他笑道:“这是为何?”
那声音清润至极,是与他的脸极其符合的悦耳音调,渔女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
她只当这公子还不死心,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裙,莺莺沥沥道:“公子大概是外地人不知道,这座岛名为‘小蓬莱’,是我们这儿远近闻名的仙岛。它四周地形复杂,常有暗流,却从未闹过水患;而且附近的鱼儿最肥,虾蟹最多,物产丰富。老人们说,这是岛上仙人保佑呢。但是仙人不喜外客,所有想登岛的渔船都会莫名转向,最后兜兜转转反而回到岸边上。所以,如果公子想上岛,还是别白费力气啦,当心扰了仙人清净。”
那公子点头微笑道:“多谢姐姐指点。我在这里等人。”
这荒郊野外的,平时鲜有人迹,有谁会约到这里相会?
然而不待渔女问出来,那公子便先朗笑着开口了:“只是讨不得巧,没等到。不过既然人不来就我,我自然得去就人了。姐姐你说呢?”
渔女还没回答,就见那公子长腿一迈,几步走到水畔,道:“姐姐想不想见仙客?”
水波冲刷到他脚下,如同惶恐一般退散开,奇迹般没有沾湿他半片袍角。他两指一并,道了声:“开!”湖中水顷刻间轰隆一声一分为二,两片厚厚的水幕在两旁挂着,中间分出一条足够一人通行的宽阔道路来。
那公子回头冲渔女一笑,顾盼间神采生辉。他悠哉悠哉地转过头,拾级而下。
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水幕间,不过须臾,两片水幕轰地一合,湖面又恢复平静。
只余那渔女惊呆了地望着湖面。
陆缓归狼狈不堪地爬上岸,发冠散了,一身圆领锦袍被浸得透湿,鞋子灌了水,还丢了一只。他手忙脚乱地拧着哗啦哗啦往下淌水的袍角,像某种大型犬一般抖擞着满身的水滴。
他方才并没有使避水诀之类的仙术,只在身上揣了个避水珠。
避水珠与避水诀不同。后者需修习道法达到一定境界才能使出,难度较高,非普通修士所能习,这也是为什么寻常所见的修士们遇到水路都会选择坐船,而不是逢山劈山遇水开路。而前者自身就蕴含着强大的仙术,不需要人专门催动,哪怕是毫无根基的普通人,只要将避水珠揣在身上,就可以轻易做到分水见路这等壮举,正合适水路上毫无自保之力的毛头小子在姑娘面前装孔雀。
——如果没有最后那个破空而来、带着千钧之力、一举拍散防护罩的大浪。
“奇怪,明明之前都可以的……”陆缓归暗自嘀咕道。这避水珠伴他多年,这么些年来从未出过差池,陆缓归也绝不认为这是珠子的问题。
分明是岛主人暗中使绊子,不想让他顺利登岛。不过陆缓归对此不敢有分毫抱怨——只因方才那渔女口中的的岛主人,正是他师父。
对,就是传说中那个被他调戏的泠泠仙君,饮冰真人。
……
其实,陆缓归真的很想为自己伸冤,事实并不是像人们津津乐道的那样,呃……至少他把苏杳尘拉入帐中,纯粹是一场意外。
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他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多了很多记忆,自己,竟是,重生之人。
还是一只上古大妖重生!杀人如麻、嗜血成性、嗷呜嗷呜、好凶的的那种!
最重要的是,他前世由于作恶太多,受到嫉恶如仇的苏杳尘疯狂追杀,最后还是被苏杳尘亲手封印的啊啊啊啊啊啊!
好家伙,要是苏杳尘发现自己居然重生了,还不把他剁吧剁吧然后一锅炖了?
为了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陆缓归当机立断,逃,必须要逃。出逃的最好落脚处,当然就是所有仙门名士避之不及的——花粉楼!
然而千算万算,他没算到他那不染凡尘的好师父,竟然为了逮他,独身闯入一众莺莺燕燕……
这可怎么办?陆缓归灵光一闪——不,脑袋一抽,一个闪身上前,拿迷香将苏杳尘药、晕、了。
至于戏文里后面的什么红浪翻滚啊、泣音婉转啊……
那可是他师父!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由他宰割?两人就是打了一架啊!!打了一架!
总之,最后陆缓归成功放倒苏杳尘,将他安置在帐中。而自己也赶紧寻找下一个落脚点,一逃就逃了五年。
至于为什么要回来……呃,自然是因为山门福利好啊。好吃好喝的,比在外面风吹雨淋、凑合过日子要舒坦多了!
至于前世嘛——
管他呢!这五年来他算是想通了,反正前尘事前尘了,他现在安分守己,几百年前的旧账还能算到他头上?
上辈子的事纷乱繁杂,他根本就不愿细想,一想就脑仁儿疼。反正全都过去了,而且这辈子苏杳尘宠他宠得不得了,只要他不主动说,吃喝玩乐幸福一生不是梦!
这么一想,陆缓归便全然心安理得了。
不过……他出逃时惹出那么大个乱子,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师父肯定气得不得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气消了没有。他得想个万全之策……
他在心里盘算好,拍拍屁股站起来,向前几步,看到一个以石为阶、白墙灰瓦的小山门。
“清静斋”。
眼神再往下一移,正见到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道童。
小道童衣粗布短衫,面如新月,两眼弯弯,道:“客为何而来?清静斋不接待外客。”
陆缓归见到小道童,神色有些莫测。他将乱七八糟的衣袍理了理,尴尬地摸摸鼻子,道:“我要见饮冰真人。”
小道童笑眯眯道:“我们这里只有怀火真人,没有饮冰真人。客人还是请回吧。”
“饮冰肃事,怀火毕命。”被这小道童拿来,却成了双关的意思。
看那道童油盐不进,陆缓归慌忙央道,“哎哎哎,小师兄,不过五年未见,您怎么都不认得我了?好哥哥,我只去看一眼师父,你就让我进去吧!”
是的,这个看起来还没他一半高的小道童,其实是他的……师兄。
他这师兄脑筋死板、墨守陈规,最看不惯陆缓归这样式的浪荡行径,先前陆缓归在岛上时就对他嫌弃得很。自五年前那件事后,只会更加嫌弃。
他对陆缓归的央求置若罔闻,道:“真人不曾收徒。”
好吧。陆缓归上一世和这一世都一个样,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打一架!
然而他刚准备撸袖子,突然想起自己此行是来负荆请罪的,要在清净斋门前和小师兄打起来,怕直接被师父扔出岛,赶紧又将袖子撸了下去。
小道童见陆缓归一脸纠结地抓耳挠腮,笑眯眯地做了个揖,便施施然转身,要关上大门。陆缓归急了,突然脚步往后一撤,手中抽出一条乌亮黝黑的条状物。
——是一根比寻常稍窄的戒尺,上面隐约刻着些难以辨认的铭文。
小道童见他动作,眉心一抽,勉强维持不失仪,警惕道:“你又要做甚?”
他这逆徒师弟还当真反了天不成?
然而只见陆缓归两手托着那尺,后退半步衣摆一掀,扑通一声在门前跪下了,口中还大声道:“不肖之徒陆辙,放荡恣肆,行事轻慢,今特回师门请罪,请师父恩准!”
“……”小道童显然被他说变就变的不要脸行径震慑了。他五味杂陈地看着陆缓归手中的戒尺,道:“真人在里面。你起来吧,不要在我清净斋门前丢小蓬莱的脸。”
陆缓归一脸轻松地拍拍腿站起来,面上竟毫无愧色。小道童转身,终究还是没忍住,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在前面引路。
故地重游,陆缓归自然熟门熟路。他不待道童引导,便几步跨进山门,一下子被满目苍翠晃了眼睛。
庭中是一片茂密古竹,皆是碗口粗细,修长参天。一从从郁郁葱葱的竹叶挤挤挨挨,遮天蔽日,只从顶上透出一点细碎的日光,身处其中,好像误入哪处幽深的老林。
他诧异道:“什么时候种的竹子?这么一大片,连门都堵上了,师父不嫌碍眼得慌?”
然而无人回答。陆缓归回头一看,小道童早已不见踪影。
陆缓归暗道不好,将身子一矮,就见几枚竹叶自竹荫浓密处穿出!
分明是柔软至极的事物,硬是带出嗖嗖的破空之声,正擦着他天灵盖飞过,径直钉在他背后的花墙上。
陆缓归心道好险好险,脚下却不敢停。只听一声长鸣,一片硕大的阴影便黑沉沉地压了下来,竟是只比寻常不知大了多少倍的红嘴鹈鹕,正大张着嘴俯冲而下,预备将陆缓归像只鱼儿一般一口兜了!
陆缓归将重心一歪,身子一斜,避了过去。再将脚尖一点,腾空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一根竹杈上。
这些竹子都高大无比、浓密无比,说是竹林,更像是攀缠着层层藤蔓的乔木林。像陆缓归这样身怀异术的人身处其中,简直如履平地。然而他脚下刚站稳当,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身子一空。
脚下哪里是竹杈?分明是一条吐着蛇信的竹叶青!
陆缓归三魂险些吓掉七魄,情急之下将腿上力道一收,化踢为缠,径直勾上了竹叶青冰凉的蛇身。那竹叶青哪里想到即将到嘴的猎物竟来了个绝地反杀,一下子被绞住七寸,满口毒牙大张着,却软软趴趴无处下口,愣是成了凶神恶煞的摆设。
陆缓归顺着下坠的力道用力一荡,以蛇为绳,将碗口粗的竹子拉成一道满弓。他顺着这股力道,直接将自己荡上了天!
然而陆缓归还来不及得意,眼角突然瞄到那红嘴鹈鹕竟气势汹汹地去而复返。与此同时,他脚腕上的竹叶青竟攸忽不见了,陆缓归猝不及防被甩了出去,正是个方便用餐的角度。眼看他就要自投罗网,直接掉进鹈鹕的嘴巴兜,避无可避!
然而只听“砰”的一声,白雾散开,空中飘悠悠落下一片碧绿竹叶。鹈鹕吃了一嘴空,气恼地嘎嘎叫了几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而不远处,陆缓归正像只猴儿一般攀在一根竹子上,惊魂未定地抚胸道:“过分了师父!几年未见,怎么给徒儿这么凶残的见面礼!”
没有回音。然而另一个方向隐隐有簌簌之声,陆缓归瞳孔一缩,只见三颗石子自密密匝匝的竹叶中带着破风之声穿出,直袭要害!
陆缓归将两手微微一松,整个人顺着竹竿滑溜溜地出溜下几尺,轻轻巧巧便避过前两颗。他右手一探,快准狠地两指夹住最后一颗石子,反向石子发射的方向投出去!
只听一声痛叫,显然正中准星。
而与此同时,陆缓归感到自己怀中一空,一根结结实实的修竹砰地化为一缕绿烟。他向四周一望,哪有什么竹林?
分明就是一处菱形花砖铺地的清雅庭院。而陆缓归正加速向地面坠去。
他在半空中徒劳地张牙舞爪,只可惜孤立无援,无处借力,可谓是顾头不顾腚。眼看就要大头朝下栽到地上,陆缓归生无可恋地将两眼一闭,打算看看自己的脑袋和砖头哪个硬。
然而鼻端突然掠过一抹淡淡的桃花香。
一双略显瘦削的手臂接住了他。那人显然没预估好力气,接住他时明显坠了一坠,加了些力道才堪堪接稳。故而那人落地时身形略微晃了晃,继而迅速撤开。
陆缓归睁眼,便见离他约一丈的地方立着一个白衣道人。那人五官清秀,身材单薄,身上还穿着寝衣,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件白袍,似是被不速之客搅了清梦,眉宇间笼着些倦怠神色。
刚刚那道童一瘸一拐地自一旁小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叫,发出的却不是人声。他每走一步就缩小一圈,身上长出浅金的绒毛,眨眼就变成一只半掌大、长相清秀的小猴儿,抓着白衣道人的衣襟爬上肩膀,一边跺脚,一边气急败坏地大叫。
“好了阿砚,别闹了。先到一边玩去。”那白衣道人轻轻用指腹抚摩两下阿砚脑袋。
阿砚原身是一只天生地长的灵猴儿,比陆缓归早百年拜入山门,对苏杳尘一向敬重有加。他听话地反蹭了蹭苏杳尘,又凶巴巴地剜了陆缓归一眼,便一溜烟跑走了。
“进来吧。”白衣道人转身负手,翩翩然跨入书房,只留下一抹飘然似流烟飞雪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