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北海福成机场。
大概是节假日,机场的人密度特别高,尤因很艰难地穿梭在候机大厅里,边快步朝登机口接近,边仰着下巴朝人群里张望。
他穿一身拍摄用的服装,八角帽,白色背心,外头罩件宽大的雾霾蓝色流苏西装外套,细长脖子上叠戴好几串珍珠银项链,下身是白色西装丝绸短裤,小腿笔直,最底下配双罗马凉鞋。
特时尚一造型。
这身打扮吧,放摄影棚放影楼都合适,但放机场就太夸张了。
下了车从机场门口一路bling bling地走来,他急急忙忙,汗流浃背,斩获了不少异样目光,特像一只从动物园潜逃的猴子,心情就俩字形容:丢人。
他是个艺人,偶像出身的艺人。
微博粉丝数百万,但其中鲜少活人,工作则和活粉一样少。时兴的话统称他这类艺人为糊咖。
但再过气,好歹是个艺人。
但凡长得好看的人自尊心都会高出常人许多,别提他的职业要求他时刻保持光鲜亮丽。
机场的人流量太大,对于随意投来的讶然目光,尤因头皮发硬,十分羞耻,可没办法,他是直接从拍摄现场赶来的,要是慢慢悠悠换了衣服再卸妆,目标人物此刻大概都可以把北海北京飞个来回了。
这趟来,他是来逮人的。
逮他的男主角。
今天是他的个人单曲MV拍摄第一天。很多年来,他很少越过经纪人直接朝老总要什么,这次,好不容易凭自己的力量央求到一首单曲的制作机会,可能是求人的过程太难了,他对这张单曲极其重视,把事情办漂亮的欲望也比以前高很多。
歌曲本身早就制作好了,他在微博上释出了预告,就差个MV就能发行。
半个月前,他约好一个叫陈辛郃的男模做MV男主角,等到凑齐摄制团队,又定下开机日期,他在三天前微信通知了陈辛郃。
那哥们儿之前回消息特快,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几个小时才回他一条信息,不情不愿的,有点敷衍的意思,说自己在北京还有工作,拍摄当天一定会到。
当时尤因心里就已经有点犯嘀咕,但是没多想,毕竟签了合同,他想不出跑路对陈辛郃有什么好处。
说起来,其实他跟陈辛郃并无深交,也就点赞之谊。一年前,还是多久以前,不记得了,总之上综艺认识的,他去跑通告,陈辛郃和他一样,去镶边刷曝光率。
俩人年纪相仿,咖位又都不高,火速在一天的录制里建立了友情。
就见过那一次面。
本来应该再没交集的,这不正好尤因为找不到搭档发愁,一翻通讯录,那么巧就选中了他。
也不是找不到吧,是没预算请有名的,公司没打算为他这张专辑做MV,他自己掏腰包做起来的。
拍这个其实花不了大钱,主要他最近刚好比较困难。
大学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他斥巨资买了一家每次去长沙都会去吃的味道很好但快倒闭的老式火锅店,当时想法很简单,赚了钱就很想大手大脚花一花。
他从来没想靠做生意养活自己,因为志不在此,也有点自视甚高吧,觉得自己早晚能在音乐上有点成就。
但现实有的时候就是那么黑色幽默,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在正经工作上一直成绩欠佳,副业倒是离了谱的蒸蒸日上。
火锅店这些年效益一直不错,目前上了轨道的除了最开始他投钱救活的那家总店以外,他在长沙和北京各有一家分店,年收益纯利润每家店将近三千万。
对金钱飘来的方向,他总有种诡异的嗅觉,和定居长沙的舅舅商量过后,估摸着可以做大,半年前又把大部分流动资金投进去在长沙又开了两家分店,新店开业到现在尚未足月,流水虽然达到了预期,但也是完全没回本的。
所以做为坐拥五家火锅城的大老板,他现在兜兜里竟然比大学时候还穷。
囊中羞涩的缘故,他只能向下兼容,可没名气的人里头,他这人穷讲究,又挑不出合适的。陈辛郃气质就很不错,个高,细长眼,小方下巴,没表情的时候很高冷,走过几场有门槛的秀,很专业,刚好符合他新专辑的主题。
他就编辑了条微信发出邀请。
其实他心里没谱,没想到的是陈辛郃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问了酬劳和拍摄天数以后,立马答应了不说,甚至即刻对着他喊上了哥,喊得沁甜,仿佛尤因真的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那么干脆,当时尤因还愣了愣,不过具体他也没问。其实猜也能猜得到,像他们这样在行业里查无此人的小艺人,好的工作机会少得可怜。而陈辛郃大概是最近没有工作,闲得在家抠脚抠急了。
既做了人情还赚了钱,他这样送上门的外快属于是谁不要谁傻子,何乐而不为。
但不管陈辛郃是什么心态,都不关尤因的事,尤因只要人配合,到场,老老实实把这份活儿干好。
结果人没到场。
“蓝哥!”毛洽跟在尤因身后小跑,他眼睛尖,瞥见有两个女孩儿举着相机跟在尤因身后跑,抓紧提醒了句:“慢点儿跑,有人拍!”
毛洽今年二十四,大学一毕业误打误撞入了这行,两年来他一直辗转在好几个艺人身边当助理。而所谓的私人助理,其实也就是打杂,工作范围包括但不限于保姆保镖保洁。
不久前,因为优秀的三保工作,他终于被提拔单独负责经纪这块。
尤蓝是尤因的艺名,他正经的第一个艺人。
菜鸟经纪人不清楚一般像尤因这样名气低迷的艺人,能来跟拍工作行程的只能是公司宣传部门或者艺人很熟的站姐了,还以为是代拍,生怕尤因被拍下丑照放出去。
他心里想的是,本来人就糊,颜粉再跑了真是没得救了。
但其实尤因这种小艺人,要是真有代拍来跟拍,大概率也是周边有一二线艺人活动,被顺带的。
隔着太多人,尤因没听见,头都没回。
毛洽人胖,边喊边跑实在考验人,没把人喊应,更加累得不行。
加上妆发和鞋子,尤因的个子得有一米八三左右,南方看来,挺得意的身条,往人群里一扎,看背影就能知道是个不得了的帅哥,有够显眼。他估摸着不能跟丢,抬手摘下眼镜擦了把鼻子上的汗,叹口气,干脆放慢了脚步。
收到毁约的电话是一小时前的事,尤因接电话的时候他就在一边,那俩人拢共也就通了两分钟话,尤因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的时候一脸便秘,一看就是被对方给挂了电话。
他问了句咋回事儿,得知情况后,也便秘了。
陈辛郃连个正经理由都没编,直说了对不住,有其他工作安排了,机会和待遇太好了,只能跟他们说抱歉。
又说:“真是临时给我的,没想故意鸽你们,我自己也是下了飞机才看到。”
虽然入行不短时间了,毛洽仍然还是会被贵圈某些表面光鲜亮丽实际脸皮厚如城墙的人所震撼,妈了个巴子,简直是把劳务合同还有职业道德按在地上摩擦!
电话一挂,他俩就从拍摄场地往机场赶了过来。
他不想来的,是尤因非要来,说得把人留下,实在留不下也得去要个说法,人都到北海了,突然反悔算什么事儿?
有什么好问的呢,毛洽当时嘟囔,真要走,怎么会留时间让他们来堵。但尤因没听进去,沉着脸怒气冲冲往外走。
他这个艺人,上镜形象漂亮腼腆,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性格比驴还倔,他怕闹出事儿,只好也跟着跑这一趟。
走到安检口的时候,果然只看到尤因孤单寂寞的背影。
“真走啦,已经上飞机了?”毛洽走过去,递上一个一次性口罩,挡一挡吧,那一脑门的官司,脸比他奶奶家几十年的锅底还黑,拍下来不得了。
尤因点点头,表情看不出是生气还是伤心,接过口罩戴上,转身朝来路返回。
“……回吧。”
毛洽挠挠头,跟上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尤因提出要拍MV的时候他就是不赞成的,本来通告就少,赚不了几个钱,还搞这些花里胡哨的,要他说有歌唱就不错了。
可这下真黄了,他反而尴尬,去安慰吧,显得假惺惺,批评吧,放什么马后炮呢。
只好低声骂骂咧咧为尤因出气:“妈的什么工作素质,还赔偿,咱缺他这十八线野模的几个钢镚儿啊,还不够赔一天的场地费!”
他们之所以着急,非得来这一趟,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那教堂可太贵了,结婚圣地,旅游名景点,他们为了拍摄租赁了四天,一天十万,这花花流走的,不是时间,是金钱。
“别这样。”尤因一肚子的气都在来的路上憋泄了,此刻怏怏的,什么也不想说。
他的脚步缓慢,没来时气势汹汹。
知情的两个站姐围住了他,边找角度猛按快门,边抽空关心:“小蓝,我刚看航班表,去北京的航班已经起飞快一个小时了,你现在怎么办呢?”
来的时候也是这俩女孩儿拍他的机场图。前几年他还是职业爱豆的时候就是他的粉丝了,很长情的女孩子。
来的那天他还炫耀呢,说一定把MV拍漂亮,给大家惊喜。
不过两天功夫,还是这个机场,却连男主角都跑了,尤因羞愧得简直想以头抢地像条毛毛虫一样蛄蛹出机场。
“找个离得近的明星来救急怎么样?”
“蓝宝,别伤心,你今天特好看,新歌一定大卖,来,背挺一挺……”
左一句右一句的,尤因听得又焦躁起来,是啊,再难过再糟心,又能挽回什么呢,最重要的是找个人来救场呀。
他左顾右盼看了看,毛洽就在边上,他想和他商量,但不好当着站姐的面说。
快门声四起,他叹口气,挺起背,朝女孩子们弯一弯眼睛。
“别担心,没关系,我有办法。”
站姐们纷纷鼓励:“加油小蓝!”
“别气馁,你这么好,总有一天会有更多人看到你的。”
“你写的歌别人一唱就火,没道理自己唱不火,咱就差个机会。”
尤因笑着略点了点头,心里却没开怀多少,他有个屁办法,那都是让粉丝安心。
站姐最后那句话让他很在意,他心里最大的痛就是自己正儿八经出歌从来只有粉丝听,给别人或者给电视剧写歌的时候倒是写一首火一首,真是邪了门儿了。
他以前相信天道酬勤,现在不了。
火不火,在娱乐圈他妈就是门玄学。
站姐们都训练有素,离得不远不近,毛洽也就没拦,几个人就这么以尤因为中心围圈走。突然,一个矿泉水瓶凭空砸在了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头上,身后不远同时传来两句粗哑的骂声。
“好狗不挡道。”
“出门带这么多宫女,床上睡得下吗你。”
水瓶里没什么水,从女孩儿头顶弹开,在下意识的喊痛声中咕噜噜从地上往远处滚开。
上一秒还柔声安慰他的女孩子,下一秒就痛得捂着头,尤因愣了愣,马上扭头去看。
很容易就可以找到那个扔水瓶的人,一堆人里,就那个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一脸的不服气和鄙夷。
被人放了鸽子,尤因心里本就死死憋着一股火,这下还有女孩子在自己边上被欺负了,一瞬间,他就像个被火捻子引燃了的炸药包似的,砰的一下,一腔怒火炸翻了天。
“怎么样,砸得重么?”他先沉声问了句女孩儿。
女孩儿左手抓着相机,捂着脑袋的右手放下来,神色有些紧张,顾忌的表情,赶紧摆手,低声说:“我没事儿,小蓝,好多人看呢,走吧。”
那姑娘额头上肿了一块,皮肤挺白,红痕尤其明显。都这样了,还因为担心他的名声不敢声张。
尤因难看的脸色更黑更沉,转身,迈腿,他朝那个公文包的方向气势汹汹地走去。
走?
他看谁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