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不再能生长玫瑰了,以及许多。
十七区,军事基地高层,敲门声在上校办公室外的空肃走廊回响。听见门内低冷的应声,士兵才推门而入,身体因敬畏而紧绷。
“报告上校!二十一区于其隔离界外,抓捕到通缉编号SIV1736,现已将其押送至我区,申请审讯!”
因窗外阴雨,未开灯的房间内昏暗沉闷。闻言支择勉从桌后抬起头,面色在影像的冷光下晦暗不明。
“二十一区?”
随着一声轻笑,士兵才发现窗下的沙发里还坐着一个人。
男人端着陶瓷茶杯,杯中浮着颗气味模拟器,能看出身份的军装外套脱在一边,衬衫下的身躯消瘦。士兵从未见过这幅面孔,正想着如何称呼,又听男人道。
“他们倒是会做些顺水推舟的人情。”霍汲眼含笑意,像是随口闲聊似的,“那他有没有进入二十一区的意图呢?”
地球生态骤变后,世界被仓促地划分出三十六个安全区域,并进行了人口筛选。筛选结束后,各安全区统一开启起了网络阻断及防御系统,完全做到暴力检测,被驱逐在外的人想要进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士兵转向霍汲,“报告长官!这点尚不明确,现已知抓捕地点是二十一区界外的通缉屏处,据说SIV1736当时就站在自己的影像下,并未逃跑及抵抗。”
“哦?”霍汲笑得肩膀直抖,放下茶杯翘起腿,“或许,他是对自己的影像不太满意,故意被抓住的?这下好了,可以重新扫描入档了。”
直到士兵憋红了脸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一直沉默的支择勉才开口,“人现在在哪儿。”
“回上校,SIV1736已经完成生物消毒,正在监控室等待指示。”
支择勉轻触桌面,屏幕上荧绿的代码闪动消失在面前,“十分钟后,开始审讯。”
士兵敬礼后正要离开,又被霍汲给叫住。
“记住,这次审讯就别交给那些电路脑袋的小东西了,找个有经验的来。”
寥寥谈论,也让新兵意识到,这个通缉犯该是特殊的。
十分钟后,一名一级审讯官先进入了移动审讯室。男人年近五十,面相和蔼。他坐下一两分钟后,正对面连接通道的门也被打开,本次的审讯目标,湿漉漉地出现在门后。
SIV1736被人架着,双手分别戴一只金属圆环,只要他做出超出监测时速的动作,金属环就会瞬间吸附并绞紧双臂。被扔到椅子上后,他明显长舒一口气,接着缓缓抬头看向了审讯官。
“SIV1736,你涉嫌违反多项安全条例,作为已被剥夺政治人身自由等各项权利的界外人员,你无权提出异议,也无权拒绝调查,明白吗。”
作为审讯官的二十几年里,男人审讯过的人成百上千,他见过犯人各种各样的情绪。平静、轻蔑、歇斯底里,又或试图进行一场心理战。在他看来,面前的年轻人与其他人确实不太一样,他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堪称真诚。
只是,听过开场白后,他的注意力便分散了。
他目光落在左前方的地面上,双唇小幅度无声张合,透明桌下,能看到他正以不规律的节奏轻微晃动。他这一行为像极了幼童无聊时的自我消遣,但在一个成年男性犯人身上,便是拙劣的消极抵抗。
官话说完,审讯官不再叫对面人的编号,而是信息资料上他的名字,“支恰,我知道,你曾经也生活在安全区,对这里有向往再正常不过,但你违反了条例是不能改变的事实,或许你可以和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接近二十一区?”
意料之中的,对面并不应答,只是不再旁若无人地晃动,显然在听他说话。
“保持沉默对你当下的处境来说并不明智,外面的生活很不容易,对吧。”审讯官靠向桌子,双手交握,深沉目光在某个瞬间似被触动,再开口,声音已不像方才那样强硬,“我的儿子,也生活在外面,比你还要小几岁,也许你遇到过他……天瑞,文天瑞,你有见过他吗?”
空隙拉长,支恰摇了摇头,后又沉默片刻,才垂着目光低低出声,“我会被无害化处理吗。”
“这是最坏的结果,却也是我不想看到的,只要你愿意配合,我会为你极力争取。”
支恰扬起满是苦涩的嘴角,右手抓着左腕,拇指摩挲着最明显的那条血管,“你说的对,不容易……我可以被剥夺物质,却克服不了人类天性,我想见他,很想见他。”
“谁?”审讯官不动声色地留意着他脖子上的测谎颈环,没有异样。
支恰眼神哀伤,叹息几不可闻,“我的爱人。”
“她在二十一区生活吗,对你的行动是否知情……”审讯官话没说完,耳后植入的通讯芯片,先接入一个只他能听见的、生冷的声音,沉着道。
“他在说谎。”
男人听出这声音来自支上校,他不知上校正在哪里看着他们,面上不动,目光再次扫过支恰的脖子,检测器依旧没有变化。
他快速调整思路,“你被驱逐四年,期间一直算安分,为什么会突然为了一个人,只身犯险?”
支恰缓慢眨眼,“我可没说他是一个人,你应该也知道,安全区每个季度分发给我们这些弃儿的物资远不够分配,僧多粥少,纷争不可避免,而安全区外又严禁高等级枪支器械,想活着,那就只能打安全区里面的主意了。”
“为了武器?凭你自己?”审讯官不由怀疑,“你是否有其他同伙?”
支恰拢了把湿发,后靠向椅背,舌尖不经意掠过唇角,“这次来我得不到什么,我只是运气不好,还没见到接头人就被抓了。”
审讯官捕捉到信息,立刻问道,“接头人是安全区内的人?你们平时如何联系?”
“他只告诉过我一个名字,我可以告诉你……”支恰似笑非笑,“不过,之后我想洗个澡,不用气态消毒剂那种,我的鼻腔正在干裂。”
审讯官肯定地点头,“只要你说出有用的信息,你的要求会被满足。”
支恰回忆了一下,“丹顶鹤,应该是个代号,不过我跟他说过,我不会为生锈的钢管买账,他也保证过能弄到七八成新的货色,这个范围,已经缩小不少了。”
有了前车之鉴,审讯官自然不会完全听信他的话,尤其像这种三句真一句假的供词,更要花功夫仔细分辨。果不其然,不出一秒,上校的声音又传来,依旧重复那四个字。
他在说谎。
支恰注意到审讯官微不可查的眼神游移,之后男人说什么他都没再理会,只环视三面镜墙,仿佛镜后有什么东西。
随后,他飞快伸出右手,识别到他的动作,毫无停顿间隙的,他手上的两只金属环同时吸附,大力绞紧双臂,惯性牵引着他整个上半身摔到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支恰,你想干什么!”审讯官吓了一跳,他不知人为何突然动作,警惕地盯着人看,这时耳朵里却又传来上校的声音。
支择勉压低的叹息消融进通讯电流中,“结束审讯,检查完,把腿还给他。”
审讯官一顿,还是依言起身,下意识看向桌下支恰空着的右腿裤管。
少顷,支恰双肘撑在桌上慢慢抬头,似乎对审讯会就此结束早有预料,他面带笑意,却有明显的不悦,不知是不是摔疼了,然后他说,“长官,和你聊天很开心,代我向你那不存在的儿子问好。”
至此,审讯官才意识到,这场半途中断的审讯,一直在由支恰主导。
之后,支恰被送进了为他准备的隔离舱。
在他看来,关押犯人的隔离舱就像装在机箱里的标本瓶。他所在的箱子,除了他还有两个标本瓶,一个关着插满管子长眠的老人,一个关着面色枯槁的无臂男人,一天里,有十八个小时在承受精神刑罚。
不知是否有人交代了什么,期间所有的审问都被停止。在隔离舱经过三天气态消毒后,他才拿到了他的腿,被判定没有任何功能性的义肢。
即使作为犯人,他的伙食也真的挺不错,除了速冻玉米和豆子,甚至还吃过一次口感类似于面包的混合物。
第七天时,他得到了洗澡的许可。
将支恰带到淋浴间,看守他的士兵留在了门口。给犯人用的淋浴间破旧简陋,空间倒不小,十几个莲蓬头面对面立了两排,水垢和锈迹爬满墙上小块的瓷砖,明明是个澡堂,却一股干燥的灰尘气息。
支恰独占淋浴间没多久,就听见门口,由远及近地传来沉重的嗒哒声。
高大健壮的身影悠闲靠近,男人身高近两米,不仅双手,脚上也戴着对金属环。他在支恰斜对面站定,稍稍歪头,躲开顶着自己脑袋流水的莲蓬头,目光毫不遮掩地盯着支恰的小兄弟瞧,后眨眨眼露出一个优雅礼貌的笑。
“好久不见了,支恰。”
支恰顺着他的目光垂头,轻笑,“你们,见过吗,伯爵?”
旅鸽伯爵耸了耸肩,“没有,但可以常来常往嘛。”
支恰搓洗着自己的手,目光又落在紧随伯爵,穿戴整齐的士兵身上。
“啊,别介意。”伯爵冲他点头示意,“这位是罗杰,一个尽忠职守,为人友善的小家伙。你知道的,安全区里的人总对我有些不好的看法,罗杰,就是证明我清白的最好存在,实在是我不能失去的伙伴。”
一旁罗杰面目严肃,看不出对此种说法的认同。
支恰洗得差不多,关掉水,扯过身后的毛巾,先擦拭自己的机械义肢,直到听见伯爵叫他,才又抬头。
“是这样,我之前在置换屋放了块石头,一块很不错的晕色玛瑙,但我一时走不开,也许你能帮我一个忙。”伯爵绿色的眸中浮现笑意,“下个世纪的第三个月,是我夫人的生日,我想送她一条黑色的玫瑰蕾丝裙。”
“蕾丝。”支恰稍作停顿,不易保存,不太容易。
“大概这个长度就好……”说着伯爵弯下身,手在脚腕处简单比划了两下,然后不等再开口,四个金属圈便同时吸附,将人绞成了一只煮熟的虾。
滑稽地摔到瓷砖上,方才还优雅有礼的男人立刻破口大骂,“这他妈的是虐待!老子睡觉翻身都要被这个该死的玩意儿折腾!罗杰!你去告诉那群脏屁股!迟早有一天我要扯了他们的杂种老二喂狗!”
上校办公室里,霍汲在不绝于耳的脏话中看向支择勉,“你瞧,他似乎觉得支恰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你怎么想?”
支择勉关了监听,“有件事要你帮忙。”
霍汲扫了眼他的监听仪器,不禁调笑,“你可真够老派的,体外通讯器就算了,这又是哪儿翻出来的老古董?就那么怕金属疙瘩在脑子里生锈,影响思考吗?”
以支择勉的军衔,他确实可以植入更多和更高级别的义体,他却不喜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进入身体。
被押回隔离舱没多久,支恰就看见了霍汲,手上拎着个小箱子,站在隔离舱外端详他。
几年不见,霍汲瘦了很多,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从容的旁观者姿态。支恰觉得他应该在被什么不至死的疾病消耗,苍白皮肤上的青紫痕迹就是讯号。
支恰坐在床上,隔着玻璃看他,“大校,九区的生活这么悠闲吗,还有时间到其它区域视察?”
霍汲揣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又看了他好一阵,“这么叫我,难不成是为了避嫌?我可很怀念以前一起练习射击的日子。”说着他识别开启了舱壁上唯一的圆形窗口,示意支恰过来。
走到窗口,支恰看着霍汲从皮箱中取出另一个手环,这手环比会绞人的那个好看点儿。透明外壳里晃动着蓝紫色的液体,随着晃动,能看到里面一圈儿细弱的金属电路。
支恰扬扬眉,“这对我来说,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霍汲拉过他的手,将手环带上。接收到皮肤电阻,手环即刻被激活,绕着支恰的手腕悬转两圈儿后急速收紧,贴着皮肤开始注射。
细针刺入皮肤的疼痛感微乎其微,唯有液体进入体内的凉意提醒支恰,他被注射了一针生物病毒。
自此,只要感应到他有异动,病毒囊就会破裂,然后不需一个呼吸循环,他就会变成一具尸体。与之相比,那对丑镯子可友善多了。
“这取决于你,上校会愿意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霍汲说。
当天下午,支恰被接出了隔离舱,因为那支生物病毒,也因为支择勉申请了对他的个人监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