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已经很热,远处闷雷滚着,头顶上却还是炽热刺眼的大太阳。
风是一点没有的,空气粘稠不流动,粘在人身上像似有若无的蛛丝网,黏糊糊的,虽看不见,但避无可避。
福利院门口的保安亭里,轮值大叔吹着空调,一顶帽子扣在脸上,正仰坐着午睡。
院子很大,但正值午时,没什么人出来,只偶尔一个保育员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把杯底的剩的茶水泼到院子的水泥地上。
综合楼一层是宽敞的活动室,二楼往上是一间一间的看护房,房间密集,窗少,楼道里即便亮着灯也显得昏暗,地面上因为返潮出现了一片片的水痕。
林君元已经来了好几天,被安排在二楼右拐第三个房间,跟其他七个小豆丁朋友住在一起。
房间里是不热的,空调呼呼地吹着。林君元拥着自己的小毯子,缩坐在小床靠墙的一侧。
他没睡。躺下闭着眼睛躲过了保育员的巡视,耳朵里听着脚步声走远了,就坐了起来。柜子太远,等大家都睡着了,他就趴在床上,伸长手臂,把提前藏在床底下的书包掏了出来。
床头放着李阿姨送他来那天,他穿着的小背心和短裤,已经洗过了,叠得整整齐齐,旁边是蓝色的哆啦A梦水壶,一块小画板和水彩笔。林君元蹑手蹑脚地,把这些统统装进背包里,画板装不进去就背在身上,坐在床上安静地等着。
“起床了!”
综合楼里铃声响起,保育员一把把门推开,挨个房间叫起床。八张小床分两侧,林君元来的时候只剩门后面那个位置了,门全打开,他的床就被挡住大半。
每天中午起床都是最混乱的时候,这是林君元观察几天发现的绝佳逃跑时机。
各种哭闹声脚步声混作一团,保育员阿姨们要在几个房间来回奔波,哄哭得最狠的小孩,应对各种小孩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最集中的是喝水,尿尿。
林君元刚来这里的时候也哭,扯着嗓子,哭着要回家。他声音不是最大的,但是保育员也哄了他两三天。
两三天过完,就没人管了,林君元知道哭也没用,慢慢不再扯嗓子了,只伤心地掉眼泪。
他对面的小胖子捧着水瓶下了床,拖鞋没穿好,还没走出门就摔了个狗啃泥,一整瓶水洒在地上,弄得到处湿哒哒的。
林君元皱紧了眉头,挪到床边弯下腰,把自己的凉鞋往里拿了拿,别被水打湿。小胖子哭得伤心,声音也大,保育员果然过来了,安抚了他几句,转身去拿拖把。
小林君元趁这一会儿功夫,两条腿从床上搭下来,准确地踩到了凉鞋上,动作迅速地把粘扣系牢,背着他的包和画板一溜烟跑了出去。
他贴着墙跑,湿漉漉的地板滑了他一下,差点摔倒,但是林君元很快站好,脚步没停,手扶着楼梯哒哒地下了楼。
没人追过来,林君元回头看了看。水房在一层楼的最边上,那个阿姨还没回来。他笑了一下,脚下步伐加紧,眼睛盯着大门口,两条小短腿倒腾地飞快。
“干嘛去?”林君元还没跑出综合楼就被拎住。值班的阿姨手抓住了他细藕节一样的胳膊,几乎把他拎离地面。
“跑这么快干嘛去?”那个阿姨蹲下来,带着点戏谑,问他,“想跑哪儿去?”
林君元还穿着福利院发的衣服,亮黄色的统一服装,背后印着他的编号数字B206-8,意思是第二层206房间的小孩。
他皮肤白嫩,眼眶却通红,被抓住了也不说话不看人,眼睛还直直朝着大门口的方向,身子用力,挣扎着要脱身,嘴唇撇着,是个忍着不哭的表情,手里紧紧抱着自己的画板不松手。
抓着他的这个阿姨四十来岁,个子不高,烫着卷发,是在活动室值班的,也是防着小孩乱跑。
要往外跑的小孩每个月都能抓住几个,但是这么用力的林君元依然让她心生不忍。
她蹲下,抓着方宜南胳膊的手松了点力,只是圈着,伸手帮他把额前被汗打湿的头发向后捋,没了头发的遮挡,那双明亮的眼睛就更显眼了。
林君元跑得脸红扑扑的,嘴唇发白,从二楼下来这段路,已经让他出了汗,小小的胸膛起伏也还剧烈。
“阿姨送你回去,大热天折腾什么?”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在他眼前晃了一圈,给他装到裤兜里,要领着他往回走。林君元却突然像发了怒的小兽一样,使劲推了她一把,转身就跑。他人小,推是推不了多远的,跑也是跑不掉的。
保育员有点生气了,两步赶上去,手掰住他肩膀,呵斥道:“跑什么跑?跑出去能去哪儿?在这儿起码有吃有喝!”
林君元被半拖半抱着走,用了全身的力气挣扎,眼看就要被拽上楼梯,他着急,低头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
保育员吃痛,“啊”了一声,手下失了轻重,一把把林君元推倒在地上,大声道:“什么孩子?怎么还咬人呢?”
林君元爬起来还要跑,这次保育员没再给他好脸色,恨恨地把他抱了起来,在屁股上连打了两下,捏他的脸:“学什么不好学咬人!以后看谁还管你?!”
林君元被送了回去,活动室值班的阿姨还跟楼上的阿姨掰扯了两句,负责他们房间的那个阿姨也白了他一眼,林君元没有理会,把刚才摔在地上弄湿了屁股的小裤脱掉,又爬回了床上。
他躲在敞开的门后面,低着头,耳朵里是阿姨们呵斥训话的声音,还有小朋友们的哭闹争吵,眼睛里是来来回回胖瘦不同的双腿和各式的布鞋。
洒的水被拖掉了,但是地板还有一大块湿着,来回踩的脏脚印很快遍布大半间屋子。林君元很热,吹了一会儿空调又很冷,他躺下把小毯子盖在肚子上,终于抖着肩膀呜呜地重新加入了哭闹大军。
林斌失去消息的第三天,家里的座机才响起来。林君元的动画片没有一点吸引到她,李阿姨等急了一样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第一声铃还没响完就接起,语气着急,叫道:“林先生?”
林斌雇佣她照看孩子已经两年多,只雇了白天,等到晚上七点多,林斌就会赶回来陪儿子,不需要她帮忙了。
两年风雨无阻,从来没有需要她额外加班的时候。
但是一贯按时回家的林先生从三天前就没了踪影,电话也打不通。李阿姨没办法把小孩一个人丢下,只能整整三天没有回家。
对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李阿姨胖胖的红润的脸逐渐变白,嘴唇微张着,像是说不出话来。她看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林君元,眼神逐渐由空白转变成可见的怜悯和心疼。
对方气势逼人,话语简洁,指令清晰,李阿姨犹豫一瞬,也只好跟着点头应答。
“哎……,行,知道了……,那您什么时候过来?”
她只是一个被雇来看孩子的,多的也做不了。
等她挂了电话,林君元伸长胳膊,很仔细地用遥控器把动画片暂停,问她:“是爸爸吗?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李阿姨眼眶红了,她没掉眼泪,才五岁的林君元自然发现不了异常,又问了一遍:“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李阿姨走到沙发上坐下,把他往怀里搂了一下,说:“一会儿有人来接你,是爸爸的朋友。”
林君元点点头,这两天心里冒头的那点忐忑消散了。爸爸总不会不要他。
“元元啊,”李阿姨捏捏他的胳膊,语气奇怪,笑着问他,“中午想吃什么?阿姨给做。还吃不吃肉肉?”
林君元把眼睛从电视上转回到李阿姨这里,肉嘟嘟的小脸贴过来,亲了李阿姨一下,说:“吃胡萝卜。”
当天下午,李阿姨送他出门。来接他的是一个穿着高跟鞋,走路带风的女士,林君元听李阿姨管她叫“秘书小姐”。
李阿姨还是有些不放心,跟着上了车。那位秘书小姐没说什么,一路上也没人说话。他问爸爸怎么没来,没人回答。
车里很闷,林君元着急找爸爸,两条颜色很浅的细眉皱着,怀里抱着自己的小书包,扭头看向窗外。
林君元不喜欢这里,这里很多小孩,又哭又闹,很吵。
她们让他在这里等。
林君元不知道在这里等什么,一开始他以为是在这里等爸爸。
他哭累了就睡了一觉,保育员没叫他,下午的活动课也没用他去。出了汗又吹空调,林君元很快起了高烧。
保育员发现得有些迟,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端着碗,林君元没来。保育员到房间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滚烫,抱着他给他喂了退热的药片,夜里也陪他一起睡的。
林斌车祸一出,任自齐就成了最大的股东。林斌死就死了,但是他有孩子,孩子又太小,股权是没法转让的。
任自齐签了字,法律上成了林君元的代理人。有了这个名头,总得养他两天。
任自齐来接林君元那天,他烧还没全退。小孩生病很显,脸肉眼可见地小了一圈,嘴唇也没什么颜色。
福利院的院长过来跟他告别,大家都叫她“沈妈妈”。林君元不爱说话,沈妈妈也不生气,帮他整理好小书包,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往外走。
林君元换了衣服,又穿上了他来的那一天穿的背心短裤,胳膊腿的都露在外面,白生生一节一节的。
走到门口,林君元停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那天逃跑得来的棒棒糖,递给跟在后面的他对床的小胖。
“给你。”林君元举着递给他。
棒棒糖放在床头,小胖子总往这儿看,但是林君元也只有一个,没舍得吃,也不舍得给他。
小胖子扭扭捏捏地过来接了。林君元被跟在任自齐身边的保镖抱上了车。
林君元坐在后排中间,左右分别坐着任自齐和抱他的那个个子很高的保镖。
车子速度很快,驶向空洞的远方。林君元越来越害怕,无声的流泪变成小声的抽泣,又变成了呜呜的大哭。
“吵死了。”任自齐声音很冷,眼神自始至终没往林君元身上看。
一旁的保镖动作迅速,拎着林君元跟他换了个位置,大手捂住了他的嘴。林君元挣扎了几下,短裤被蹭到了大腿,弄的皱巴巴的。他憋得难受,小手去扯捂住他嘴的铁壁,发出微弱的“唔唔”的声音。
那人动了动,食指和中指之间离出条缝,林君元能喘上气了,但是也没停止挣动。那人没得指令不敢松,又怕他吵得任自齐发脾气,只能紧箍着他。
他手上用了点力,林君元几乎被横抱着,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车子继续向前,任自齐合着眼养神,车子里的暴力似乎令他舒服,又像跟他毫无关系。
开了挺长时间,林君元被箍得干呕,抱着他的那个人松了松手,林君元就“哇”地一声哭出来。
保镖看了任自齐一眼,任自齐不做声,他只好又去捂。
“行了。”任自齐缓缓地说,眼睛没有睁开。
有了指示,保镖就没再去捂林君元的嘴,只把他拎到座位上坐好。伴着林君元的哭声,车子又行进一段路,最后停在一处别墅院前。
司机下车,半弯着腰,恭敬地开了任自齐那边的车门。
任自齐动了动脖子,转头看向林君元,笑得很是亲切,像逗弄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问他:“以后你就跟着叔叔住在这里好不好?”
林君元一时忘了哭,眼睛里水汪汪地,面颊上还带着未滴完的泪,他看看任自齐可怖的笑脸,又看看面前高大气派的别墅,终于被彻底吓住,眼泪决了堤,嚎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