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是桃子掉落的声音,砸在脑袋上,不算轻,于是那桃花树下,蜷缩成一团的少年缓缓抬头,睁开水色氤氲的眸,揉了揉脑袋,望向树梢。
树梢上此刻正坐着一只桃花仙童,正好奇地望着少年。
望着望着,少年水绿色的眼瞳掠过一点狡黠,他眯了眯眼,右手带动锁链哗啦啦的声响,递给仙童一只酒壶。
“呐。”他笑着道,“给你尝尝。”
仙童接过去,放在鼻尖下嗅了嗅,被那浓郁醇香所惑,毫不犹豫地饮下半壶。
霎时间醉意袭来,少年周身有绿色涟漪荡开,宛如碧滟湖光,无声淌入仙童眉心,一瞬间,仙童失神,手中酒壶掉落下来。
少年灵巧避开,笑着下令:“下来!”
仙童痴痴地笑起来,而后竟是真的乖巧地一跃而下。
“帮我解开锁链!”少年又命令道。
仙童神色恍惚地走向他,停步,弯身,拾起锁链,而后一口咬了上去!
咯嘣、咯嘣、咯嘣!
那仙童的口齿有仙器加持,不出须臾,上有禁制的银质锁链如脆黄瓜一般应声而碎,少年重获自由,笑起来,解开了醉术。
仙童呆愣了一瞬,刹那后他猛然回神,面色大变地丢掉锁链,撞鬼似地跑了。
他跑得太快,以至于没留神便撞上了一个人,那人一袭淡蓝色的绸衣,与少年有七分相似,却又年长几分,被撞上了也不恼,只微微一颔首,而后温声朝着少年这侧开口唤道:“鲤儿。”
正准备咬一口桃子的少年,银鲤,闻言一顿,转过来,双眸一亮,脆生生地唤他:“哥哥!”
那是银鲤的哥哥,银锦。
银锦走过来,替他拂去头顶上的桃花:“正要替你开禁制,你怎么自行解开了?”
银鲤转手将桃子塞到哥哥手里,佯装不曾听懂,只是笑眯眯地说:“哥哥,吃桃!”
银锦捏着鲜嫩多汁的粉桃,叹了口气:“你这样,父亲该愈发生气了。”
“唔。”听到父亲二字,银鲤方才露出心虚神色,他眨了眨眼,只好道:“哥哥是来训我的么?”
银锦摇了摇头。
“并非训你。”他道,“昨日百仙宴上,你擅施醉术冲撞了帝子殿下,我是担心你耐不住禁足又去胡闹,再次被罚。”
“喔……”银鲤蔫了下去。
冲撞帝子,确是他的不对。
昨日,在一片喧闹声中,他揉了揉额头,醉醺醺地从一片月华似的雪白里抬起头,下一瞬,对上了一双冷寒彻骨的眸。
酒意刹那清醒,他后退半步,恍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此处是凌霄殿,乃天界百仙宴,他被父亲带着,与哥哥一同来赴宴,酒香惑人,饮至酩酊,热意上涌,银鲤下意识寻找着清凉之所,一下瞬移到了天生身负寒气的帝子身侧。
而后,他胆大妄为地,抱住了对方,又因对方不甚睬他,擅自施展了醉仙一族的独修幻术,醉术。
所谓醉术,十大幻术之一,借醉意惑人神智,倾神倒仙,无不使人为之痴迷,却也因此遭六界鄙夷。
银鲤此举一出,满座哗然,就连素来漠然的帝子亦是神色一滞,而银鲤偏生在此刻,陷入了酣梦之中。
直至众人从震惊之中回神,将他唤醒过来。
刹那间,银鲤似有所感,回望过去,只见他哥哥银锦正面色惨白地望着他,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他懵懵懂懂地后退数步,因醉意而踉跄,又跪倒下去,像是在匆忙朝着帝子行礼。
帝子不语,只是漠然垂眸。
而不远处的天帝神色却阴沉下来,他一拍桌案,斥声道:“放肆!”
那一声叫众人胆寒,银鲤眨了眨眼睛,却并未感到怎样的害怕。
——他天生缺少一魄,情绪少于常人,只在偶尔有些微妙变化。
譬如此刻,他所想的并非为自己将会受到如何惩罚,只在疑惑,方才那帝子,为何能不被幻术所惑,依旧待他态度冰冷。
他跪在地上,一副离魂失魄的模样,叫旁人误以为他被吓破了胆子。
于是天帝怒气稍平,撤了舞姬,转而问他道:“醉仙银鲤,你可知罪?”
这一声将银鲤唤回神,他望了一眼哥哥,在对方的示意下一叩首,哑声道:“小仙知罪,求陛下降罚。”
这一声带着嘶哑的认罪尚有少年天真稚气,天帝便在此刻软了心。
“罢了。”他道,“此罚日后再提,你且退下,先禁足一月。”
银鲤叩首称是,又望了一眼哥哥,正要退下。
“等等。”
一声冷冽的嗓音落下,银鲤倏地一顿。
却见数步之外,帝子白敕忽而起身,一步、一步,朝着银鲤走近过来。
那双眼中不含丝毫情绪,冰冷如同覆雪,寒意森然,月白长衣如练般曳地,停驻在他身前。
而后,白敕伸出手,修长分明的手指展开,将一束天青色发带递来。
“你的。”
他漠然道。
银鲤懵懂抬眸,仰头望着他,而后下意识地伸出手,接过。
指尖捎来数缕微凉,发带似是从对方那里沾惹了寒气,几乎有些刺骨,银鲤蓦地醒神,道:“多谢殿下。”
白敕微一敛眸,算作回应,末了消失了身形。
银鲤望着发带,半晌,他绕动指尖,以仙术将其束在发梢,而后躬身退下。
*
在桃树下禁足一月。
银鲤才不会乖乖受禁,是准备要逃的。
但眼下,既然被哥哥发现,他便就只好任由对方再次设下锁链,缚住他手脚。
他浅绿色的眸眨了眨,轻轻道:“哥哥,陛下他决定好要罚我什么了么?”
银锦替他拂去落在肩上的桃花,柔声答:“还没。”
“那……”
“鲤儿。”银锦按住他的肩,“你不要急。”
见对方神色懵懂,银锦道:“让哥哥给你下一道幻术,你就在此睡上一月,一觉醒来,你便可恢复自由身,如何?”
睡上一觉?
银鲤眨了眨眼睛。
也好,反正坐着躺着也是无聊,不如就让哥哥给他施术。
“好吧。”他点点头,“请哥哥为我织一场美梦。”
银锦笑着望着他,一双墨绿色的眸倒映出银鲤的模样,如漩涡一般流淌起来,片刻之后,他接住倒下去的银鲤,轻柔地将他安放在桃花树下。
而后,摸了摸银鲤的脑袋,为他留下护身结界一道,银锦直起身,转身离开了。
桃花树下的少年睡得酣甜,美梦熏染之下,那张脸泛起薄红,宛如微醺过后,双眸弯起,露出清甜的笑。
不知过了多少日月。
银鲤一点一点被埋在了缤纷花雨之中。
而在深夜,一双银白的鞋踩在他身前的粉色桃花瓣上,停住。
来人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拂过少年的唇畔,取下一枚花瓣。
然而不知为何,睡梦之中嗅到似曾相识的气息,银鲤忽而启唇,咬住了那冰凉的手指。
而后,轻轻舐了舐。
“唔……”
两人一齐发出一声闷哼,气息在此刻交缠,那人退开半步,一袭月华般的雪白广袖长袍荡漾开来,水色旖旎,露出面容来,正是帝子白敕。
他长眉微蹙,攥了攥沾惹了水光的手指,眼尾泛起绯红。
然而罪魁祸首正睡得香浓,半分异样也无,唯有双唇微微张开,像是亟待绽放的花瓣。
白敕眸中闪过黯色。
他再次倾身,长发自身后滑落至身前,以指尖抵上对方的唇,而后,重重一掐。
“唔!”
少年骤然吃痛,双眸翕动,缓缓睁眼,却又因深陷幻术,浅绿色的瞳涣散一片,无法聚焦。
他被掐着张开唇,嘴角有银涎垂落,几乎显露痴态。
“疼……”
他迷蒙地呜咽出声,像是小狐轻叫,挠得人心口发软,又涌起滚烫湿润。
“这是,‘报酬’。”白敕轻声道,语调森寒如冰,“报你那日不敬之罪。”
“还有……”白敕凑过去,温热的呼吸扫上对方的脖颈,惹来那卷翘眼睫的一阵轻颤。
他便在这一刻,咬住了对方耳尖。
“这一报……报你幼时于这桃树下戏弄我,称我为妻,毁我清白之罪。”
银鲤。
倘若银鲤此刻清醒,他定会看到,眼前人的眸光沉沉,与那些中了他醉术之人别无二致。
但那双冰冷的眸中,却又分明多了些晦暗的欲.色,贪婪、又压抑。
而那袭月白长袍之下,一只银色的龙尾微微显露轮廓,绕过来,缠上银鲤的后脊,一点一点,将他拢入怀中。
“呃……”
银鲤有些窒气地喘了一声,面上潮红愈深,那双涣散的眸缓慢地眨了眨,水光盈满,淌下剔透的泪珠。
泪珠滴落在虎口,白敕倏地一滞。
那双眸渐渐恢复漠然,白敕垂下眸,长尾一点一点收回,放得眼前人的脊背重新倚回到花间树下。
他以指尖揉了揉那双大睁着、却又氤氲一片的眸,迫使其合上,而后,他往后直起身,静立良久,身形消散在了月色里。
花瓣纷飞摇曳,渐渐又落到了桃树下之人的面庞上。
他翻了个身,仿佛只是囫囵间被一只鱼打搅,又继续徜徉在梦的深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