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性暴烈的羌胡连戈族,在短短两年间便把烈马的铁蹄踏遍了中原北方的草地。
两年前,连戈族第八位王子八斯贝勒被部落推举为可汗。
八斯贝勒此人武功高强,乃中原北方游牧民族中赫赫有名的高手。他为人残忍狠毒、喜好奸淫掳掠,自他成为羌胡可汗后,北地的汉人城镇皆不堪其扰。
北地的汉人县镇中,都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言,说八斯贝勒最喜奸丨淫折磨汉人女子,生活在这些边境城镇中的女子,无一不是闻之色变。
末春时节,依然春寒料峭,这一天,八斯贝勒掳来一个容色艳绝的美人。
这个汉人女子是八斯贝勒从一支穿越北地草原的中原镖队里掳来的,中原人就是胆小如鼠,见到羌胡人的烈马长刀,顷刻间吓了个人仰马翻、抱头鼠窜,镖物洒落一地。
镖队中还有一顶轿子,镖师四散奔逃,轿子也翻倒在地,轿顶上垂下的赤红绸缎,是这茫茫碧绿中唯一明艳的色彩。
八斯贝勒一踏马身,掠到轿边,那羌胡族特有的牛骨磨成的锋利长刀环身一抡,轿帘被齐齐砍去,这才露出那半伏在轿子中的身影。
八斯贝勒身为羌胡连戈族的可汗,前后已娶过三位可敦、几位大妃和数十位妃子,整个族群的美人,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这辈子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但轿子里这个人,只一眼,就让八斯贝勒确信,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人。
那惊艳绝伦的眉眼,竟美得不像是凡尘的所有物。
她微微低垂的眼像那雨后最晶莹的露珠,眼尾些许的上挑,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她赤红的唇是入夜前最后一缕红霞,在刹那间,勾去了八斯贝勒的魂魄。
她的衣衫不整,头上那镶嵌着赤红珠玉的发钗散落一半,垂下几缕乌黑的发丝,洒在她雪白的肩头。她显然是受了惊吓,面色有些苍白,只是瑟缩在角落。
八斯贝勒双目瞪圆,胸膛呼哧喘着粗气,他像一头饿狼般扑上去,一把搂住女子的腰,牛骨刀像削去树叶般把整个轿子从中劈成两半,带着女子落在了自己的马上。
八斯贝勒呼喊正争抢镖物的羌胡士兵速速上马,他重重扬鞭,带着那名女子朝着北方部落的方向策马而去。
夜晚的连戈族部落燃着金黄的篝火,部落边用燃烧的木棍修建起一圈栅栏,连戈族人齐声欢呼着可汗的归来。
八斯贝勒一路带着那名女子来到宽敞的王帐中,将她放在了垫着狼皮褥子的大床上。女子垂着头缩在墙角,那露在她大红洒金对襟罗裙外的一双修长玉足,竟和部落陶盆里那些白森森的羊奶似的,光洁又瓷白。
八斯贝勒对眼前这个绝色的女子深深地着迷着,他痴迷地盯着她的脸,伸出粗糙肥厚的手,轻抚着她的肩头,用羌胡语唤道:“美人……”
几位仆从走进王帐中,询问可汗是否需要用膳,八斯贝勒抓起床边的一只茶杯,劈头朝着其中一人的头砸去,直把那人砸得头破血流。
八斯贝勒那魁梧的身形,整个连戈族部落里无人不惧,他吼道:“把灯吹了!帐子放下!滚出去!”
仆从连连哆哆嗦嗦地退出,八斯贝勒扯开身上的衣服,露出肌肉虬结的黝黑胸膛,逼近床上的女子。他从小游走于中原北地,渐渐地学会了不少汉人语言,八斯贝勒转而用怪异的汉语对那女子道:“美人……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人……”
八斯贝勒迷了心神、丢了魂魄,全身心都被眼前那美艳人儿的容颜迷惑了,一时不曾察觉眼前这位倾国“女子”竟比普通女子高上那么许多,肩膀也要宽上那么许多,手臂和腿要长上那么许多,貌美蛊人的五官轮廓也比阴柔秀美的女子要更锋利深邃。
美人盯着八斯贝勒,眸子眯成细长微挑的模样。美人微微往前俯下身,用那不似女子的、略显低沉和沙哑的声音稍声道:“真的吗?”
八斯贝勒被美人那带着媚丝儿般的眼睛勾着心尖儿,丝毫不曾发觉那响彻在耳边的男子般的低沉的声音,回答:“真的……你太美了……”
美人微挑眉峰,骨节修长的手指在深灰色的狼皮褥子上轻轻划过,问:“那我若是想做可敦呢?”
“你想做可敦?好!我现在就让人把可敦杀了!”
美人抬起赤红水袖掩唇轻笑,再睁眼时,珠玉般深邃的眸子覆上一片寒芒:“那我若是想做可汗呢?”
八斯贝勒微一愣神,这片刻的停滞,莫过于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那一瞬,八斯贝勒什么都没有看清,只恍惚间感觉自己的颈间一凉。
他听到自己的喉咙传来血液飙呲的声音,他呆滞着,伸手一摸自己的喉咙,摸到了一个长而深的伤口。
血像飞流湍急的河水,从他颈间的裂口喷洒而出,染红了他的身体,洒在帐子上,留下骇然的大片血珠。
八斯贝勒的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口中发出风箱般的沙哑呼号,他双眼暴突,恶鬼般凝视着面前的人,瞳孔中的生机、与那垂死的惊惧,逐渐涣散消弭。
冷面的美人坐在血泊之中,修长的指间,夹着他那枚金凤珠玉发钗,发钗尖细锋利的钗头上,沾着一片血迹。
美人懒散地坐起,也不在意被那被扯松了的衣襟,随意地将玉钗丢于地上。他裸着足走下床,拿起一旁放在铜架上的牛骨刀,那重达上百斤的牛骨,竟轻巧无比地被他旋了两圈。
他将洒金大红罗裙的衣襟扯开一边,水袖系在腰间,露出半边胸膛和臂膀,见那修长纤细却筋肉紧实的肩肌和胸腹,他是一名男子。
他面无表情地拿着那把羌胡人的牛骨刀走出可汗的王帐,带着满身的鲜血与肃杀。部落篝火边的欢庆、来往仆从和杂役们的喧嚣,都在刹那间戛然而止。
半个时辰后,一队人马这才浩浩荡荡地来到羌胡族的部落边,马上的人个个身穿铁色战甲,背着长刀长枪。
此时的羌胡族部落内已再没有一个活人,五步便有一具尸体、十步便是一处血泊,没有烤肉味、没有羊奶味,唯有浓郁的血腥味,在整个部落中弥漫。
一名浑身浴血的人静静站在篝火边,他屠尽了整个连戈族部落,牛骨刀已经被完全浸染成了血色。
他的神色极淡,脸上飞溅的血迹,让他白皙的脸颊越白、红唇越红,即使不用刀剑,他的美也足以五步艳杀一人,千里不留活口。
听闻身后的马蹄声,他的神色也丝毫未变。一名将士从马上跳下,单膝在他身后跪下,朗声喝道:“属下来迟!”
他转过身,二话不说跃上战马,牵起缰绳,鲜红的长裙与他冷肃的双眼,仿佛一个从天降临的美艳杀神。
他道:“回城。”
“是!”
马蹄重重地踏进黄沙里,不一会儿,便将身后的羌胡族部落远远地抛在背后。
部落在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等到几日之后,所有的尸身都将被黄沙所掩埋,成又一处再无人记起的回忆。
当今中原朝廷的太祖皇帝,布衣发家于江湖武林。
太祖皇帝少年时期曾为百年前名镇一方的武林门派,孤剑山的弟子,当时正值前朝末帝的统治时期,朝廷昏庸残暴、百姓民不聊生,武林也因此动荡不休。
太祖皇帝少年便志存高远,心怀平天下的抱负,成为孤剑山独当一面的传人之后,便团结同派弟子与农民流寇揭竿而起,历经七年的风雨,最终推翻前朝末帝的统治,被拥立为新帝。
太祖皇帝一生勤恳,修订法典、改革律制、文武并举,开创了一代太平盛世。
然而,朝廷与武林百年以来一直墨守着一个规矩,那便是武林不犯朝廷之事、朝廷也袖手武林纷争,二者一直各走各的阳关道。
太祖皇帝当初身为武林中人,却最终越过这条界限成为了朝廷的皇帝,虽在史书中,他是一个在驾崩后天下百姓都哭泣跪拜的明君,但在武林之中,他背负了一生的骂名,骂他贪慕权势、骂他背弃身为武林中人的信条。
自那之后,孤剑山也为所有武林门派所不齿,逐渐衰落溃败,直至在太祖皇帝驾崩五年后,被敌对门派彻底覆灭。
而正是这道模糊了的界限,为后来的一切,埋下了祸根。
现如今,当今圣上已是本朝第七位皇帝,经历了六朝的皇权轮换,这些生于宫墙内的皇帝们,从小习得的是帝王心术,逐渐开始宠信宦官以制衡打压武将。
但,武将权势零落的局面在当今皇上登基后,有了云泥之别的转变。
皇上在七年前登基,与以往的诸位皇帝不同,他喜武不喜文,在身为皇子时便有赫赫战功,是最与太祖皇帝相像的一位武治帝王。
朝廷被宦官把持内阁多年,在登基之后的七年内,皇上为了平衡朝中文武势力,提拔武将,先后组建了两个秘密机关,皆直辖于皇帝。
两大机关在武将集团中分庭抗礼,其中一个机关,职责是暗中在武林排布朝廷眼线,剿灭对皇权威严或朝廷统治存在威胁的武林门派。
这个机关,名为浮萍阁。
自幼熟读太祖皇帝留下的训*和手记的当今皇上深知,当初身为武林俊杰的太祖皇帝可以因为不满前朝统治而起义称帝,现在的武林,依然可能有这样的人存在。
武林之于朝廷,再也不是一个互不相干的个体,而是心腹大患,浮萍阁才因此诞生。
经过七年的组建,浮萍阁阁内共有千余名由大内武功高手构成的禁军、皇帝亲卫、影卫等,已经历过三次首领变换。
上一届阁主在两年前因怪病暴毙,现如今,浮萍阁的首领乃当之无愧的大内第一高手,萧阳月。
萧阳月十分特殊,他并不像其他二位阁主那样,生长于朝廷的军中,而是和太祖皇帝一样,曾为武林中人。
萧阳月的父母都为一个武林门派的门徒,在萧阳月六岁那年,他的双亲被迫卷入武林纷争,父亲被敌对门派残杀,母亲则被折辱后虐待而死。
从那以后,萧阳月便对武林纷争产生了入骨的恨意。
双亲死后,萧阳月被一个无名道观中的道僧收养,学习武功,修炼那道僧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武林秘籍。
在他十三岁那年,他下山取水途中不慎遇到一队山贼。萧阳月虽已有武功在身,那群贼人却使奸计将他迷晕,企图奸丨污强丨暴他。
那时正巧路过一支送镖队伍,发现这险情,及时拔刀相助,赶走那群贼人,将他送回了道观。
萧阳月在道观生活到十六岁,他自小武功天赋惊人,这十载中,将老道僧教给他的功法尽数学会。
那时,对萧阳月来说亦师亦父的老道僧,只是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今后是黑是白、是贫是富、是生是死、是大义还是奸佞,皆由你自己选择。
那一夜大雪纷飞,萧阳月在道观的台阶上坐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他便辞别了老道僧,决定从此离开武林。
他离开时,老道僧只是用他苍老而深邃的双眼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无声的孤雪,落在道观庭院中的那棵古树枝头。
离开道观的第一件事,萧阳月便孤身一人来到了三年前那些山贼所在的山寨,将那山寨中的贼人尽数杀了个干净。
那时正是浮萍阁组阁第一年,正值皇上派遣浮萍阁前来清剿肆虐此地的山贼流寇,这山寨正巧是浮萍阁的清剿目标之一。
浮萍阁的人到来时,见到的,便是萧阳月杀伐冷酷、仅凭一人之力便覆灭整个山寨的情景。
萧阳月不知来者何人,险些和浮萍阁的人也动起手来,后来见了他们的朝廷令牌,才知这些人原来是朝廷的武将。
随行的浮萍阁副将惊于萧阳月那远非常人可比的非凡卓绝的武功,见萧阳月似乎是个无家的流民,便提出可暂且收留他一阵子。
当晚,山寨内发生的事,便已被浮萍阁快马加鞭送信回了皇城。
与将士们相处半月之后,萧阳月逐渐不再那么警惕猜疑,副将对萧阳月青睐有加,如今浮萍阁方才建立,急需广纳高手,便请皇上恩,让萧阳月随他们回京城。
萧阳月本就孑然一身,在哪里对他来说并无分别,便就这样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回到京城后,萧阳月被纳入浮萍阁麾下。离开武林的第七年,他成为了浮萍阁第三位阁主。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江湖之义与君臣之义之间,萧阳月最终选择了后者。
萧阳月治下的浮萍阁,纪律森严、雷厉风行、令行禁止,浮萍阁之名逐渐传遍武林,因其背靠皇权,惹来武林之人的唾弃。
武林中人骂他贪图荣华富贵而放弃武林大义,他却只知道,自己生于这武林之中,见到的皆是为那虚无缥缈的所谓“大义”的厮杀与纷争,他没有过上一天安稳舒心的日子。
萧阳月曾因着某个皇上给予的任务,扮为女子在京城青楼中潜伏过三日。
换上女子装束的那一刻,萧阳月看着铜镜中,身着水色纱织披风和梅花金丝长裙的自己,神色中,逐渐多了几分奇异和惊讶。
自那之后,萧阳月便开始时不时地身着女子着装出入宫门与浮萍阁禁军校场,所有人起初对他这番举动是又惊又奇。
萧阳月第一次以女子装束现身的时候,整个嘈杂的校场顷刻间噤若寒蝉,那一个个杀人如麻的九尺大汉,一时都没认出眼前这位美艳的女子是他们的阁主,登时闹了个人仰马翻。
但时间一长,众人也都习惯了萧阳月这奇异的怪癖,早已司空见惯。
浮萍阁成立后,与情报特务机构乾门卫渐渐在朝廷武将中平分秋色,随着当今皇上下令逐渐改组内阁,削弱宦官地位,浮萍阁与乾门卫的权势一直呈扩大之势。
近两年,随着朝廷边疆局势的逐步紧张,中原汉人与羌胡人的矛盾越发尖锐。
当今皇上喜好征战,但现如今朝廷上把持大权的仍然是文官集团,而文官们则以妨害边疆百姓生活、赋税加重为由极力反对穷兵黩武的战争政策。
最后,为了解决边疆之事,皇上向文官们承诺自己不会开战,但却秘密地向浮萍阁下了一纸军令状,命令浮萍阁即可前往北疆,刺杀羌胡连戈一族的可汗。
羌胡人内部分为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个氏族部落,这些部落相互之间并不团结,反而矛盾丛生、内斗不止。
其中,连戈族乃其中势力最大、也是最让其他氏族虎视眈眈且畏惧的一族,连戈族可汗八斯贝勒武功高强、生性暴烈,其他氏族轻易不敢与之发生矛盾。
只要八斯贝勒一死,并且让其他氏族好好看看清楚,他的死是因为他胆敢侵犯中原朝廷的领土,那些势力不如连戈族的小氏族,恐怕也会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从中原朝廷手中挖走一些边角利益的心思,安安分分地俯首称臣。
鸿元五年秋末,羌胡连戈一族被屠尽。此后的半年内,羌胡其余一百一十二支部落中有一百零三支都向朝廷派来使节,愿意向朝廷献贡称臣。
自此,浮萍阁便再也不是一个单纯的代表朝廷干预武林的秘密机关,而是一个开始被摆在明面上的、拥有实权的权力机关。
对于这件事,朝廷分为两派,武将一派认为浮萍阁与乾门卫一样,与当年辅佐太祖皇帝成就江山的武将集团一样,是巩固皇权的利器;文官一派则认为武将集团权势过大,皇上宠信武将太过,武将手握兵权,任其发展有碍皇权稳固。
而浮萍阁阁主萧阳月,对这些喧嚣置若罔闻。
既有那烈日的肃杀、也有那冷月的幽柔,阳刚的美与阴柔的美交织在一起,如此,在这个世界上,也仅有萧阳月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