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前文为短篇《缺憾》,先看前文或许对理解剧情有所帮助。谢谢。
Chapter 1【《Piano Sonata No.14 in C-sharp minor》-Ludwig van Beethoven】
陆早秋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
“本期《对话大明星》精彩看点——”
“作曲家及钢琴演奏家钟关白对于天才钢琴少年贺音徐的钢琴独奏会处女秀评价:纯属搞笑,车祸现场。”
陆早秋听见电视里的声音,扶着冰箱门的手一顿。典型的引战标题,夸张到有些愚蠢。
他关上冰箱门,从厨房走出来,坐到沙发上,去看电视里的钟关白。
钟关白的头发快要齐肩,微卷,额发全绑在脑后。他化了妆,眉目的轮廓比不化妆的时候显得深一些。苍白的皮肤,微微下陷的双颊以及刻意画淡的唇色都显出几分不留情面的味道,甚至有些慑人,好像下一秒就要开口嘲讽什么人。
这是一档上星卫视的访谈节目,十点播,在这个十二点睡觉已经算不上熬夜的时代,算是黄金档。
陆早秋看着屏幕,好像有一点印象,钟关白上个月去录了这个节目。
女主持人说:“钟先生,说完配乐和作曲,我们说说演奏吧。听说你近两年都没有举办过独奏会,也没有跟其他乐团合作演出过,对于下个月的独奏会,会不会感到紧张呢?”
钟关白面无表情道:“不会。”
“有人说,你近年来专注于作曲,以及影视作品的配乐,还有人说,你参加了太多的综艺节目,不专心做音乐,演奏水平有所下降——”女主持人捂着嘴,笑得恰到好处,笑容下怎么想的,便不得而知了,“当然,我是不信的。那你自己怎么看这一点?”
钟关白勾起嘴唇,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等下个月的独奏会结束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吧。”
女主持人问:“说到独奏会,上个月也有一位钢琴家举办了一场十分成功的钢琴独奏会。钟先生,你作为一位钢琴家,怎么看待这位后辈贺音徐呢?”
钟关白一脸冷漠:“谁?”
女主持人:“贺音徐。”
钟关白用毫无起伏地陈述口气吐出三个字:“那是谁。”
女主持人:“就是最近大火的天才钢琴少年贺音徐,你没有听说过他吗?”
钟关白:“没有。”
女主持人笑道:“那么我们来看一段短片吧,上个月,贺音徐举行了他的钢琴独奏会首秀,当时可谓一票难求,万人空巷,演出结束后他的表现也受到许多业内人士的称赞。”
演播厅的大屏幕上出现了贺音徐的演奏画面,钟关白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屏幕。
这是一段节选,只有一分钟,挑的是贝多芬的《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中的一小段,演奏的时候进行了改编。
少年穿着燕尾服坐在黑色的三角钢琴后,一头长直的黑发被一条带子束在脑后,月白色的光束从头顶正上方打在他身上。
少年的手指纤长而有力,似乎要将整个音乐厅的人都带进他自己的世界中。
陆早秋家的屏幕格外大,几乎占了半面墙,四周围绕的音响将少年钢琴里的每一个音符都放大到容不下任何瑕疵。
陆早秋看着屏幕里的少年,微微蹙眉。
这个少年让他想起还在音乐学院读书的钟关白。
一样的风华,一样的乐痴。
钟关白成名不如这个少年早,钟关白成长在靠一场一场比赛与音乐会弹出名声的年代,于古典乐而言,一个视频火遍全网一曲成名的时代尚未到来。
这个少年,跟全盛时期的钟关白还不能比,但他只有十六岁。
而今年,钟关白已经二十七了。
视频的最后一秒,少年抬起头看向镜头,眼神锋利如芒。
短片播放结束后,女主持人对钟关白说:“这就是最近网上很火的一段演奏会视频,连我看完都要变成贺音徐的迷妹了。”
钟关白一脸冷漠地说:“这是在搞笑呢吧?”
女主持人看起来有点尴尬:“怎么会是在搞笑呢?”
钟关白:“十级车祸现场。”
女主持人:“……呃,我不是很懂,但是我觉得还是很好听的,而且许多业内人士都给予了高度评价呢。”
钟关白:“呵呵。”
女主持人看着钟关白的脸色,打圆场道:“当然,钟先生作为前辈想必还是可以给出不少建议……”
陆早秋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快要十一点了。
他拿起手机,屏保上是钟关白坐在一台老旧的立式钢琴后,一边弹琴一边看着镜头笑。
陆早秋看着那个笑容,脸上也露出一个浅笑来。
他拨了个电话过去,对面过了很久才接,背景嘈杂:“陆,陆首席?”
陆早秋说:“你在哪?”
钟关白好像喝了很多酒,他大着舌头,说:“陆,陆早秋,唔,你先睡,一会儿我让小喻送我回来,估计得一……一两点。”
陆早秋重复:“你在哪?”
“陆首席,你先睡——”钟关白不知道在对谁说:“我操我不抽那玩意儿,滚滚滚。”说完他又对着电话这头放柔了声音:“陆首席,你先睡,等你明天早上醒来,我肯定就在你旁边我保证——”
陆早秋声音沉下来:“钟关白,我问最后一次,你在哪?”
钟关白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丽金宫。陆首席,你别过来,我马上回来,小喻,小喻——”
陆早秋:“门口等我。”
等陆早秋开车到丽金宫门口的时候,钟关白正在门口大吐特吐,但是没人敢管他,任他把酒店门口的深色平绒地毯吐得惨不忍睹。
好在酒店处在郊外,只招待固定的客人,从园区入口开车到酒店大堂也得几分钟,狗仔想在外围拍音乐人钟关白深夜酗酒,尚有难度。
助理喻柏一只手扶着钟关白,一只手拿着手机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不好意思啊,白哥真不能喝了……是,您说的是……”
喻柏正说着话,突然感觉手上一松,一转头,钟关白已经落在陆早秋怀里了。
“陆首席。”喻柏连忙打招呼。
陆早秋低头看钟关白,钟关白最近好像瘦得厉害,上节目时梳在脑后绑起来的额发散在脸颊边,显得有点狼狈,没有化妆品的遮掩,更显出微微下陷的、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和眼下的一片青黑。
喻柏说:“今天实在是没办法,白哥在和几个电影制片人,一个大导演还有几个演员喝酒,谈电影的事儿。唉,业内好几个音乐人也都在场。”他小心地看陆早秋的脸色,“其实白哥也特别想早点回家。”
“辛苦了。”陆早秋对喻柏点一下头。
他转身把钟关白抱到副驾驶上,喻柏在他身后不放心地说:“陆首席,你别怪白哥,他最近压力特别大。”
陆早秋摸了一下钟关白的额头,很烫,也不知道只是因为喝多了还是发烧了。
“你别看白哥整天在电视上那么毒舌,他特别怕你,这么多年一直都这样……”喻柏一脸担心。
陆早秋微微颔首:“谢谢。我带他回去了。”
陆早秋刚踩油门,钟关白就受不了地要继续吐,但他迷迷糊糊还知道自己在陆早秋车上,丽金宫的地毯他敢吐脏十条,陆早秋的车他是一次也不敢乱吐,于是忍着恶心脱了自己的外套,一股脑儿全吐在外套里。
胃全吐空之后,酒醒了不少,钟关白抱着外套,转头去看陆早秋的脸色。
陆早秋看着前方,放慢了车速,伸出一只手摸摸钟关白的额头:“没发烧。车上有温水。”
钟关白摸到一个杯子,打开喝了一口,胃顿时舒服不少:“陆首席……”
陆早秋没有转头,应了一声:“嗯。”
钟关白把手放在陆首席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手指在他的指缝间摩挲。多年前手术的疤只留下极浅的痕迹,几不可见。
“陆首席。”钟关白喊。
“嗯。”陆早秋看着前方,继续开车。
“陆首席,你别生气啊,我都要吓死了,我今晚睡沙发行不行,只要你不生气。”钟关白厚着脸皮不停地摸陆早秋的手指,还用食指在陆早秋的指缝间戳来戳去。
陆早秋翻过手掌,抓住钟关白的手,轻叹一口气。
陆早秋不留客过夜,家里没有客卧,钟关白又经常晚归,怕打扰陆早秋,于是经常睡沙发。钟关白知道他们的关系出了问题,或者说,他自己出了问题。但是这么多年,一个一个选择,选错一个尚且可以退后重来,可无数个选择后,那些结果就像一件衣服,早就穿得和皮肉融为一体,要脱下来换一件新的,就得连皮带血地扒下来。
有时候人不去撕那件丑陋的衣服,不是怕疼,而是撕了之后,还剩什么可穿呢?
人不管活得好看难看,至少不能光着。
到家之后,钟关白主动钻进离客厅比较近的浴室,他隔着门说:“陆首席,你先睡,我洗完澡去卧室找你,要不睡沙发也行。”
陆早秋站在浴室门口,看着钟关白的模糊身影,不放心地推门进去,果然钟关白光着身子,对着镜子,一脸苦大仇深地在抠隐形眼镜,他喝了挺多,酒是醒了,手还抖着,半天取不下来。
陆早秋说:“我来。”
钟关白转过身,微仰起头,脸对着陆早秋。
陆早秋用免洗消毒液洗了手,一只手托着钟关白的脸,一只手取下两片隐形眼镜。
钟关白一个流氓,流氓了二十多年,本性难移。他们挺久没做了,钟关白抓起陆早秋托他脸的手,含在嘴里。
陆早秋把手指抽出来:“你先洗澡,洗完我们谈——”他看着钟关白憔悴的脸,改口道,“洗完早点休息。”
“陆首席。”钟关白跟出去,神色小心,和多年前并无二致,“早秋,你要说什么?你说吧,我等不了。”
陆早秋拿了一条毯子,递给钟关白,又去倒了一杯热水。
“今天太晚了。”陆早秋有点心疼。
钟关白摇头:“陆首席,你说吧。明天你就要去柏林巡演了,可能又说不成。今天你不说我肯定睡不着。”
陆早秋:“我看了你上个月录的节目。”
钟关白:“《对话大明星》?”
陆早秋:“嗯。”
钟关白:“那都是人设,剧本早写好了。那小子弹得还行吧,跟我那时候也不能比。”
陆早秋:“你有多久没练琴了?”
钟关白:“陆首席,你担心我下个月独奏会是吧,肯定没问题我跟你说——”
陆早秋:“我看到你换的曲目了,一场三首奏鸣曲,这样的安排不合适。你的手会很累,观众也会疲劳。返场曲目,也炫技太多,没有必要。”
钟关白:“陆首席你还怕我弹不下来啊,那小子都能弹,我难道还不行?”
陆早秋看着钟关白:“你不用这样。”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音乐不是这样的。”
钟关白一慌,立马握住陆早秋的手:“陆首席,你对我失望了,是不是?”
“不是。”陆早秋说。
钟关白抓紧了陆早秋的手指:“早秋?”
陆早秋站起身,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变成一句:“我明天一早的飞机,你照顾好自己。”
钟关白手一松,陆早秋转身去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