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仙人。
或许曾经有过,不然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有关仙人的话本子。
话本子里的仙人,可化万物为己用,凭风而至千万里,一息催得万物生,一叹而形灭。或登穹顶,或临深渊,或瞬息斩杀厉鬼邪祟,风光无限。
“所以,世上一定有仙人。”
只有仙人才能在这人间留下一座仙楼
——天上白玉京。
十三层的楼台,无人知它是何年月修建,但是它就落在最繁华人间,风雨飘摇数百年,只要登顶就能成仙,入住缥缈仙宫,长生不死。
然而无论是武学臻至化境的门派掌门,闭关修行的散人,还是行尽善事的佛门子弟,却皆以失败告终。
“登上去,就能瞧瞧仙京与人间有何不同了。”
谢云峤站在白玉京前,一袭月白锦袍,腰系玉带,墨色长发束起,身形挺拔,端得是光风霁月,好似谪仙。
白玉京下,糖炒栗子摊。
眼盲耳背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地抬头,对谢云峤吼道:“啊?你方才说要买几斤栗子?大点声,老婆子耳朵不好使!”
“……”
谢云峤微笑,轻摇洒金折扇,顺便憋回了仙气。
每日都有无数江湖中人来此欲登白玉京,于是白玉京附近俨然成为了上京城最喧闹的商区。
客栈酒肆、赌场、胭脂铺、澡堂应有尽有。
年三十夜里,馄饨摊前坐满了持着刀剑的侠客,穿着不同门派的打扮,挤在一张桌子上,埋头吃碗热气蒸腾的馄饨,喝一壶从隔壁酒摊买来的烧刀子,再嗑一把刚炒好的瓜子,好不潇洒快意。
谢云峤遗世独立,与混沌摊上的着短打侠客格格不入,没有高手的潇洒不羁风范,像个贵公子。
于是,谢云峤掏出钱袋,微微弯腰对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道:“劳驾,半斤就好。”
这下就格格很入了。
谢云峤十分不体面地坐在糖炒栗子摊前的木头马扎上,磕完最后一个糖炒栗子,拍拍身上的碎渣,耳旁忽然传来内力压制着的细碎脚步声。
转过身,在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门派高手。
“谢云峤,你果真在此,仙京不是你可以亵渎的!”为首的一人说道。
“你肆意杀害无辜,还妄想登楼成仙,不怕天道把你给劈了。”
“还不就擒!”
谢云峤执扇掩面,微不可查地撅了下嘴,早知道就不应该贪食,江湖耳目的速度倒是快。
“谢…唔,他就是那个…那个人?”
附近围观的子弟听见谢云峤的名字,齐齐吸了一口冷气,似是十分诧异,传说中的魔头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此。
听闻谢云峤乃是从五品翰林院侍讲的庶子,出身低贱,妓子所生,却天资绝然,成了皇子伴读。
早前在藏书阁中偷习秘术,武学精进至临仙境,持一柄三尺秀剑,问剑七大门派,未尝败绩。
这样的天之骄子,是武道之幸,但是万没想到他走火入魔了,三个月前,谢云峤在望仙阁当众斩杀了当朝的皇子,后来不知为何屠杀了半个城池的无辜百姓,作实了“疯魔”二字。
谁都有资格登白玉京,但决计不能让这魔头成仙,所以门派世家听闻风声后,皆派出了内门弟子在此截堵谢云峤。
“若我今日偏要登白玉京。”
谢云峤抬眸,眼里含着三分春色,但因着春寒料峭,冷煞旁人。
他挥出一剑,众人当即如临青山下,身影一颤,弯下了身躯,衣角被撕裂,境界低的几人已经被剑气豁开了口子。
“呵,谁能阻我?”语气猖狂。
除夕岁末,地冻天寒。
谢云峤持青山剑,问叩天上白玉京。
着月白锦袍,挽数朵青色剑花,千百人阻拦,却摸不到他的衣角,身姿若燕,踏着檐瓦,直上十三层,破窗入楼,一朝风月无边。
“我倒要看看天上有什么?”谢云峤眼神冷下来,人间迷雾叠嶂,他寻不到因果,就斩开天地一线去寻。
谢云峤除夜登顶天上白玉京,无法亲眼目睹的江湖人也能经说书人口舌,窥见天地逆春的奇景。
“谢云峤单手持着青山剑,那境界,啧啧,只见他一剑横出,青山隐隐犹在眼前,上京百余个高手竟无法近身。”
“剑花催得人间桃花开,暖得好像春日,随后谢云峤一跃而上,身影消失在那楼阁中。”
“谪仙之姿,无人能及!”
“霎时间,风起云暗,一道雷霆直直劈在白玉京上,那古旧小楼竟然在散发着柔和光芒,比千万颗夜明珠的光芒还要耀眼。”
“谁料!天地不容谢云峤,春色渐去,夏日浓烈,秋风萧瑟,树木绿黄交接,山谷河川涨起又落,最后大雪顷至,四季轮转落在瞬息。”
“雪花裹着桃花,被寒风一吹,都散了。”江湖客栈里的说书人语气一转,吊足了听者的耳朵,饮了口茶水,拍案道出那场荒唐事的结局。
“大渊十七年,谢云峤死生不知。”
*
*
大渊二十七年,桥头酒肆。
时值盛夏,朗朗白日,天光明媚,官道无人,酒肆空荡荡。
桥头酒肆建在去往松桥连镇的必经之路上,是一座供过往行人歇脚的酒肆,几根粗壮柱子作粱,瓦片和茅草做顶,虽然简陋,但因为此地是富贾商会所在,往往客流不息。
夏日倦懒,酒肆掌柜单手支着下巴小憩,时不时点个头,睡到糊涂时,脑袋磕在柜台上。
“嘭——”
一声脆响,中断了好梦,掌柜摸着撞疼的脑袋,扬起调子,朝着门口偷懒的小二发泄怒气。
“人呢!人呢!给我招揽客人去,回头扣你俩月钱!”
穿着深色粗布的小二靠着酒肆的一扇门板也在打盹,被怒吼声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小二捡起滑落在地的抹布,搭在肩上,赶忙朝掌柜道:“诶诶,没偷懒,这就去。”
靠在另一扇门板的白衣小二悠然转醒,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
“浮生半日闲,世人庸碌,啧,辜负天光。”
白衣小二脸颊白皙,眉目温润,此时眼角带着睡意,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糙木制的,糊着浆纸,却举止风雅地扇了扇,嘴里嚼着文邹邹的酸调子。
“咻——”
从酒肆柜台飞出一块抹布,精准地扔在白衣小二的后脑勺上,打破了他矫作的风雅。
随后而来的便是掌柜的一顿怒斥:“欠债的东西!给你买药花了我十两银子,每日喝我的酒,拿着抹布擦桌子去。”
粗布衣服的小二赶忙随势应和地说道:“可不是,掌柜,他总是偷懒,十指不沾阳春水,放在厨房打破盘碗,还以为自己是公子少爷,我…我今早还看见他又喝了坛松醪春。”
白衣小二没理会这个这落井下石的,他晒够了阳光,一手继续摇折扇,另一只手拎着抹布回了室内,寻了个椅子坐下,然后懒洋洋地擦桌子。
“谢云峤,十两草药钱,四两食宿,再加上今早的一坛松醪春。”
掌柜算盘打得响亮,敲碎了珠盘,生怕谢云峤没有听清自己欠下的惊天账目。
酒肆小二月钱半两银子,月余以来欠下的,须他做工两年多才能还上,但是谢云峤还每日喝最好的酒,吃最贵的菜,怕是一辈子都要留在这里还债。
谢云峤听着掌柜的算盘声,不由想起了昨日。
昨日他还是持着青山剑,在世人的仰慕下一跃登京的侠客,不,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应该是魔头。
可就算是魔头,他剑鞘上的一颗珠玉就能买下几百个顶好客栈,不会像此时这般落魄,身无长物,做工还债。
所以那日在白玉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谢云峤苦恼地摇摇头,脑海里依稀闪过细碎片段,头痛至极,谢云峤习惯性地说道:“小二,给公子上一壶暖酒。”
“……”
语落,酒肆里两道目光齐齐投向了谢云峤。
“…唔,我自己来。”
身为小二的谢云峤知趣地摇了摇糙木扇,然后扶着桌子站起身子,在掌柜咬牙切齿声中踱步去取酒坛子。
在白玉京上,谢云峤被重伤,青山剑气锋芒被抵挡,他筋骨尽断,内力流逝,血液自被割裂的伤口中流出。
这一刻他才知晓自己在别人面前也会是一只蝼蚁,对方甚至不用一刀一剑就能将他踩在脚下,无力反抗。
可濒死前,却被一股柔力护住了心脉,将自己推入了青山剑破开的剑气中。
悠悠醒来,浑身剧痛,睁开眼,就是两张讨债的脸。
一人道:“欠银十两。”是酒肆掌柜。
另一人道:“赔我一身衣服。”是酒肆小二。
谢云峤满目疑云:“……”
原来仙人也要谈钱,好世俗。
原来仙京也有如此简陋的房间,大腹便便的掌柜和狗腿的小二,和人间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如此。
然后谢云峤方才知晓,自己没有成仙,这更不是仙京,还是他熟知的人间。他只是顺着青山剑痕,越过了小半个疆域,到了千里之外的一家桥头小酒肆。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今已是大渊二十七年。
青山剑痕划破了十载春秋。
谢云峤依旧是凡夫。
但却有幸为说书人讲了十年的故事道出明确结局
——谢云峤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