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哗哗——
铁皮卷帘摩擦的声音在嘈杂热闹的街道上算不得大响动,只有些短暂的刺耳。
“我说振宏,你这每天都这么晚开门,是真嫌钱多好挣啊?”
不过两米宽的铺子门前,一个男人正弯腰拉起卷帘门。旁边的杂货铺老板叼着根牙签出来,熟络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钱挣那么多做什么?够吃够喝就成。”那男人闻言轻呵了一声,直起身,沙哑的嗓音带着随性,“睡饱了才能活得久。”
“嗐,也是这么个理!”杂货铺的老板是个中年胖子,拍了拍肚皮,有些羡慕,“要是我家婆娘也能像你这么想就对咯!每天大清早就把我吆起来,脑壳疼。”
“王金宝!你不起来谁来守铺子?啊!?”杂货铺里又钻出一人,揪着胖老板的耳朵就是一扯,声音爽辣,“老娘天没亮就蹬着三轮去进货了,你撅起屁股多睡两个小时还不够!?”
“你要是不安逸,要不然咱俩换换?”
“哎哎哎,安逸安逸,我哪里说不安逸了嘛!”胖老板求生欲强烈,捂着耳朵认错,“是我晚上睡得晚,脑壳痛,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老婆辛苦了,快进去睡会儿,我在外头守到!”
“哼!被你气醒了,还睡个屁!”
那婆娘将及肩的头发利落地挽了个圈绑在头顶,前一秒还凶神恶煞的,转脸冲着隔壁铺的邻居就喜笑颜开起来,“小聂来了啊,吃早饭了没?”
这会儿已经十点过了,再过一会儿差不多就能吃午饭了。
“张姐早,”聂振宏冲女人点了点头,“还没呢,先把门开了,一会儿去买。”
“嗨呀,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仗着没人管任性!这一日三餐哪顿少吃了对身体都不好,”张翠芳语重心长,“要张姐看啊,你现在就缺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张姐,我都三十好几了,”聂振宏一听张姐的念叨就有些头疼,忙道,“您放心,我知道好歹。”
卷帘门提到了最顶上,聂振宏把墙边的灯按开了,开始把工具往外搬。
这会儿是夏天,男人只穿了件灰色的无袖汗衫,肌肉把汗衫撑得鼓鼓囊囊的,露出来的手臂也颇为粗壮。
他个头高力气大,拎起沉重的铁制补鞋机来也没丝毫费力感,只不过行走间看上去有些别扭,右脚总是先迈一步,左脚才紧随其上,身形有些掣顿。
张翠芳见聂振宏闷头忙自己的事了,也就不再说话转身回了自己铺子里。毕竟大家只是邻居,寒暄两句是可以的,说多了就惹人烦了。
“唉,小聂哪儿都好,就是那腿,唉,可惜了。”
似乎刚才的话题还有些意犹未尽,张翠芳走进杂货铺还低声和自家老公感叹了两句。
“你就是瞎操心!”王金宝说起这事腰杆子就硬了些了,“人有房有工作的,又不是找不着对象,人是不想找!”
张翠芳瘪了瘪嘴,“我家那远房侄女可是卫校出来的,现在省医院做护士呢,人模样又好,要不是知根知底知道小聂人不错,他一个跛子我能想着牵线?!”
“你小声点!”王金宝瞪了她一眼,“小聂就是腿有点儿小毛病,别总往人伤口上戳!”
他又摆了摆手,“况且小聂都说了好几回他短期没这心思,也不想耽误别人,你就别去给人家添乱了。”
“知道啦,我还不就私底下说说!”
恰好来了个买烟的客人,张翠芳也就闭了嘴,拿烟去了。
聂振宏并不知道自己成了邻居嘴里的谈资。
他把平日补鞋要用的工具些从铺子里搬了出来,摆在外边的台阶处,又把自己的木椅子拖了出来,搁在补鞋机的边上。
那木椅子是他自个做的。
补鞋的时候,工具基本都搁在地上,所以修鞋匠一般也就是坐着矮板凳,拿着鞋子方便操作。但聂振宏人壮,骨架也大,外边买的小板凳坐上去他两瓣屁股都贴不满,难受的不行,他干脆就自己拿铁锯刨子锉刀弄了个新的。
新木椅有扶手有脚靠,凳脚刚好及着小腿,椅背的支架还是可调节角度的,工作的时候直起来,没人的时候还能倒下去让人靠着打盹儿,舒坦了不少。
“哎对了振宏,早上有个老太太想找你补鞋,见你没开门,就把东西搁我这儿了。”
王金宝差点忘了这事,从烟柜旁把一个红色的塑料口袋拎起来递给聂振宏,“说是皮面脱胶了,让你粘粘。”
聂振宏道了声谢接过,拿出来看了看。
是一双穿了有些时日的旧凉鞋。
前面两根带,后面一根拴的,带子甚至不是真皮,就普通的PU,一看就是地摊货。
但聂振宏没什么嫌弃,翻开两只鞋的前掌都看了看,表皮都有不同程度的脱胶。不难补,这对于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活计。
他套上了工作专用的黑色皮罩衣,从角落翻出个空的塑料盆走进里屋。出来时盛了小半盆的水,盆边还搭着一张干燥的帕子,灰扑扑的,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支开凳子坐下,聂振宏把鞋夹在了膝盖间。他从挂在大门侧墙的皮挂兜里翻出一只毛刷,一只手掀开皮面,把里层和内底间的沙砾和灰尘给扇开了,又拿起帕子浸在水里荡了荡,捞起来拧干了,仔细把鞋的皮层擦拭了一遍。
春日的天气逐渐热了起来,皮面上的水汽没一会儿就散了干净。聂振宏从工具箱的侧边翻出半个巴掌大小的白色软管,晃了晃,拧开尖尖的帽盖,把胶挤在内底上,又从皮挂兜里拿了根更细的刷子,均匀地刷开。
“我说你也不用这么急着上工啊,”王金宝趁老婆在里间忙,溜出来掏了根烟抽,顺手递给聂振宏一根,“反正也没几个钱,把饭吃了先呗。”
“你都说了是老太太了,”聂振宏手还脏着,接过烟先夹在了耳朵上,一边用压片把皮面按平整,一边道,“几分钟的事,万一她一会儿就过来拿呢,早弄好早能穿上。”
“你啊就别解释了,你就是心好,”王金宝树了树大拇指,“收费也公道,要不哪来这么多回头客!”
“呵,那是因为这附近就我一家修鞋的。”
聂振宏随口自损,手脚灵活地按同样的步骤把另一只鞋也粘好了,一块儿放在鞋架上风干。
洗了手,他把烟拿了下来叼在嘴里,跟王金宝借了个火,深深一吸。
两个大老爷们儿就这么站在台阶上吞云吐雾,周遭叫卖声此起彼伏,如同无数个寻常的日子一样,热闹喧嚣。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蓉城二环边的一处老社区的里巷。整个社区据说有上万的人口,囊括了新新旧旧十余个住宅小区,有学校有超市也有菜市场,人烟十分繁华。
只不过前一阵听说旁不远的老房子要拆迁了,许多老住户都被儿女劝着搬家挪户,好在离他们还有些距离。
聂振宏也不知道自己这铺子能开多久,反正开一日便过一日吧。
社区的里巷比外面的街道会窄上一些,纵横交错的,周围都是有三四十年房龄的老房子。
四五米宽的路上几乎没有私家车能过,除了中间留给行人,两边都被摊贩们占满了位置。
卖粮油的炒干货的做五金的,理发的美甲的卖吃食的,人空着手来,穿过整条巷子,吃穿住行的生活用品都能买个齐全。还有许多菜贩因着进不去菜市场,干脆就坐在街边沿街叫卖,人群摩肩擦踵的,好不热闹。
聂振宏一如往常双眼放空地看着眼前的喧闹景象,冷不丁眼尾余光扫过一抹银灰色。
那是个穿着西装,身形瘦削的年轻人。
与这条街有些格格不入。
社区横纵两条巷交叉的十字路口,有家开了十几年的早点铺,聂振宏平日里也爱在那家吃早点。
这会儿那年轻人似乎刚点了外卖,正拎着一袋包子和豆浆转身打算离开。冷不丁被一个毛躁的上班族撞了一下,整个人直接摔坐在台阶上。
聂振宏眯了眯眼,虽然隔得有些远,但他还是捕捉到青年摔坐下去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标致五官。
乍一看很冷冽,再看过去倒有些呆愣的感觉。
急着赶公交车的上班族再着急也意识到自己撞到人了,连忙去扶,那人却避过了他的手,抿着唇撑起了身。
青年看了看手里跟着跌落在地的早餐口袋,目光不禁移向店外的垃圾桶,似乎是想要扔掉。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最终还是没有扔,只是从外套兜里掏出了一张帕子,擦了擦口袋外边沾上的灰。
等他慢吞吞站起来的时候,早餐店的买东西的食客已经换了好几轮了。
聂振宏见他看了看手表,下台阶走了几步,又顿住了。人没继续往前走,而是别扭地抬起一只脚,往足底瞧了好几眼。
那张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生动了几分,十足的困扰模样。
然后,聂振宏就见他四处张望了一番,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这个方向。
接着便抬脚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