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长安城中熙熙攘攘,往来人潮里人声混着阵阵驼铃声,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之景。
相比市井的喧闹,处于长安最为繁华之地的二皇子府此刻却是寂静无比。
“殿下,您醒了吗?”
有侍女的声音打破宁静,待她询问完便恭敬地站在门外,等着屋里的主子回话。
容允珩睁开双眼,眸中朦胧的睡意还未散去,又被眼前熟悉的场景增添了一丝迷茫。
他缓缓从床上坐起身,如瀑的长发随意地在床榻上散开,几缕青丝滑过下颌,蒙上一层破碎的美感。
容允珩打量着屋中摆设,一双眼眸明亮。
……这里,是他的府邸?
“殿下?”半天得不到答复的女子担忧主子安危,再次出声询问。
容允珩回神,修长的手指一拢身后长发,站起身往梳洗台走去。
“锦瑟,你进来吧。”
声音如珠落盘,干净利落。
锦瑟得了吩咐,双手端着盥洗用的铜盆,低头垂眸地走了进来。
容允珩坐在铜镜前,任由锦瑟打理。
他盯着镜中之人,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自己光洁的脖颈,动作细微,锦瑟并未发现。
他不是夺位失败,在皇宫前拔剑自刎了吗?怎么一睁眼,却好端端地待在自己的府中?
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浮现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莫非……他重生了。
容允珩不由得在心中轻笑一声。
像他这般失败的人,不知道上天让他重活一次是为了什么。
锦瑟转身去拿玉簪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容允珩脸上一闪而过的颓败神色。
她皱了皱眉,觉得今日的殿下和以往有些不同。
为了淡开这种奇怪的感觉,锦瑟对着容允珩由衷地赞了一句:“凭咱家殿下的模样,便是看遍了整座长安城,都不能挑出一个人和殿下比。”
容允珩正闭目凝思,听锦瑟这么一说就睁开眼,语气平静地应了一句:“皮貌骨相,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锦瑟点头称是。
“殿下,属下有事禀报。”门外有人唤道。
容允珩从声音辨认出了这是自己的护卫,常逸。
锦瑟和常逸都是自己的心腹,前世他发动宫变时,二人一直陪他死战,最后还是倒在自己的身前。
没想到,他们还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却是不知道自己重生在了哪一年,若他贸然问锦瑟二人,恐怕会引他们起疑。
容允珩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道:“进来。”
锦瑟这边也抱了一身朱红色的锦袍为他更衣。
常逸推开门,向容允珩躬身一礼。
“殿下,睿王殿下已从东都回了长安,您看需不需要再派人刺杀一次?”
容允珩一挑眉,不可控制地回想起那人的身影。
“逆贼容允珩,意图篡位,罪不可恕!本王念你同为皇室,劝你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一身华服的俊俏公子骑着高头骏马,手中银枪锋芒逼人,高高束起的长发张狂地飞扬着,语气满是不容反抗的上位者的威严。
正是睿王顾怀衍。
容允珩失笑,这位看起来正气凛然的睿王殿下,实际上跟他这个逆贼一样,都有一颗做皇帝的心。
而同时,他也知道自己重生回了五年前。
容允珩一出生便被批了个福薄的命格,无法承受国都贵气。
圣上怜惜爱子,将他送去江南,三个月前才得诏回到长安。
而今他二十岁。
“不必,”容允珩斩钉截铁道,“就让他好生活着吧。”
见常逸还不走,容允珩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常逸点点头,一五一十道:“属下只是不明白,殿下为何要杀睿王?他明明就是个只知道享乐的浪荡公子哥儿而已。”
容允珩摇头笑道:“一个浪荡公子,哪儿来的能力抵抗我手下精锐?”
常逸哑口无言。
容允珩接着道:“他之前在洛阳行宫里欣赏一个舞姬跳舞时,说她的容貌胜过当年名动长安的第一美人梅妃。”
锦瑟为容允珩理衣袍褶皱的手一抖。
梅妃不仅是长安城的第一美人,更是容允珩的母妃,他心中不可触犯的逆鳞。
二殿下当然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对顾怀衍起杀心。
或许前世的容允珩确实如此阴狠毒辣,但如今重生的容允珩,心性却是和以前截然相反。
他看着二人的模样,叹了口气。
前世应该就是在这里引起了顾怀衍的注意,才让他察觉到自己的野心。
容允珩缓和了脸色,对着常逸吩咐道:“再派人刺杀就不用了,此人实力恐怖,并非面上的那么玩世不恭。”
“您的意思是……”常逸不确定道,“睿王他在扮猪吃老虎?”
容允珩微微颔首:“对。”
“不过现在既然知道了,就多派些人盯着他,别让他发现。”
常逸点头:“属下现在就去办。”
容允珩闻言绽出一个笑容,锦瑟也为他系好了腰上的玉佩。
窗外恰巧一阵清风掠过,吹开了梅树上几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送来丝丝缕缕的清香,刹那间满室馥郁。
容允珩侧过身,凝视着那株梅花,好看的眸子里映着几点炽热的红。
“花开了啊。”
花开了,他也回来了。
无论前世成王败寇与否,既然重获新生,那他就不可能再蹈覆辙。
容允珩抿唇一笑,眼中似有点点星光。
只是这一次,就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地赢了,顾怀衍。
*
“劳你费心了,还特意陪我过来一趟。”静慈长公主笑着接过容允珩递过来的香,转身插进香炉中。
容允珩和长公主一起对着佛像拜了三拜,然后扶着长公主的手往外走。
“姑母这是说的什么话,做侄儿的陪陪长辈是应该的。”容允珩笑道。
静慈长公主拍了拍他的手,叹道:“也只有你愿意来陪我了。”
容允珩连忙反问道:“怎么会?”
长公主摇了摇头:“你的那些兄弟,最近可都没来看过我这个姑母。”
“他们兴许是事务缠身,不便前来,这心里啊,肯定念着您呢。”容允珩替他们解释道。
长公主笑而不语。
她虽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妹妹,但手里却没什么权力,一无夫家二无封地,也只能在太后身边转转,这些个皇子当然不会把心思花在她身上。
可他们却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倒是容允珩,刚回长安没多久,比其他皇子清闲自在,念着往日自己和他母妃的一点情分,还能过来看看她。
思及此,长公主心中颇有一种世态炎凉之感。
容允珩将姑母的神情尽收眼底,侧过头让锦瑟捧上来一个匣子。
“珩儿手里没什么稀奇珍宝,听他们说姑母平时喜好书墨,就只能送了这两块墨来,还望姑母莫要嫌弃。”
锦瑟随即打开匣子,两块上好的徽墨静躺在中央,仔细闻闻,还能嗅到淡淡的墨香。
“你这孩子,”长公主嗔了他一眼,“这可是好东西,我怎么会嫌弃?”
容允珩无奈道:“姑母可是在怪珩儿目不识珠?”
长公主忙道:“瞧你说的,倒像是我收了东西还把你贬成恶人了。”
她说完这句话,姑侄二人相视一笑。
“让开!都让开!”
大雄宝殿下传来了嘈杂声,佛门圣地如此不守规矩,惹得长公主略一皱眉,循声望去,有些惊讶道:“那不是顾家小子吗?”
闻言,容允珩一愣。
长安城里能让长公主这么称呼的,除了那人还能有谁?
容允珩不禁也转过头,一大群纨绔子弟浩浩荡荡地从寺外走来,为首的正是顾怀衍。
只见他头戴镂金冠,一身合衬的玄色织金长袍外罩着鹤氅,腰佩香囊,手持金错刀,通身贵气十足,更是数不尽的风流倜傥。
若再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定会责怪上天过于偏心,将这副好皮囊赐给眼前之人。当下明明是冬日,他一出现却似到了暖春,笑尽半城桃花色,拈来三月杨柳风。
顾怀衍笑着望向周边,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引得不远处的世家小姐羞红了脸,他却毫不在意地低笑一声,然后用手中精致小巧的金刀往一个跟班头上一敲。
“怎么,你还想走到本王前面不成?”
那跟班连连告罪,飞快地往后面一退。
容允珩看了他半晌,觉得自己现在还不想和他正面对上,他怕自己会忍不住翻脸,然后扯下顾怀衍虚伪的面容。
想到自己现在和顾怀衍还不认识,容允珩面带疑惑地看向长公主:“姑母,那位是?”
长公主“哦”了一声,无奈笑道:“他呀,长安城中纨绔之首,大名鼎鼎的睿王殿下,顾怀衍。”
顾家先祖随太祖开国有功,封为异姓王,世代承袭王位。
但顾怀衍的处境却有些特殊,顾老王爷健在,只是二十年前去了南疆镇守,圣上怕刚出生的顾怀衍受苦,就让他留在长安,自己亲自抚养长大。
话虽如此,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顾怀衍只是一颗用来牵制老王爷的棋子,即使老王爷本就忠心耿耿。
所以此人到现在都还没和自己的父母见过一面。
长公主唤回了出神的容允珩:“要不要去见见?”
容允珩缓缓摇头:“珩儿素来喜静,况且我现在贸然过去怕是不太妥当。”
长公主想了想:“也是,珩儿你是个好孩子,我还怕你被他带坏了呢。”
容允珩心口不一地为顾怀衍辩解道:“姑母这么说是不是有些夸张?”
长公主仍是笑道:“我可没有,这小子真有这个本事。不过一个月前有几个刺客要刺杀他,人没事就是受了点伤,倒让他安分了一个月,乖乖地待在洛阳养伤,昨日方归。”
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一脸惊讶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东都刺杀皇室贵胄?”
“还未查明,”长公主拢了拢簪上的珠翠,“不过这也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情。”
她扶正自己的珠钗,看向对面正在为难一个小沙弥的顾怀衍:“他今日是得了皇兄的旨意,让他来这佛寺上香,去一去身上的血光。”
容允珩了然地应了一声。
长公主往身后一转:“好了,不说他了,陪我到后院去吧。”
她要去听方丈讲禅,转念一想寺院后有株梅树是当年梅妃怀着容允珩时种下的,索性就让他去看看这棵树。
“你母妃当年种下它,是为了给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祈福。”长公主十分简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或许这棵树背后承载着一个母亲太多的爱意,但用这一句话阐释足矣。
容允珩让锦瑟搀着姑母离开,自己留在了梅树下。
他一出生就被批了个命薄的命格,承受不了国都的贵气,所以一直随母妃养在江南,及冠才后被召回长安。
他对母妃的记忆是模糊的,毕竟她在自己五岁时就撒手人寰,但她却是容允珩前二十年的人生里唯一的温暖。
没想到都重生了,自己还是没办法抓住母妃的影子。
一树梅花默默地吐露着浅香,奢望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的孩子。
他抬头,眼底倒映着热烈的红。
梅花开得正好,别有一番说不尽的美丽风韵。
容允珩欣赏着花景,殊不知自己也成为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顾怀衍坐在阁楼上,透过窗正好看见树下一抹红色的身影。
那人穿着和梅花一样的红,一张动人心弦的脸艳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妖冶,少一分寡淡,竟比树上盛开的花还要艳丽,但不显柔弱,眉宇间反而有几丝凌厉。
风动,花动,一朵梅花吹落枝头,自空中旋下擦过容允珩细长的眼睫,在他唇边烙下一个清冽冷香的吻。
“殿下,都准备好了。”一个跟班对顾怀衍道。
顾怀衍收回目光:“行,我知道了。”
再度看向窗外,树下空无一人。
人面不知何处去,徒余满树花香。
顾怀衍端起手中茶盏,细抿一口,茶水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