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春天孩儿脸,一天变三变。
何初阳一大早出门的时候看天色还是晴空万里,等走到车站,天上毫无征兆地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来,伴随着远方天边阵阵闷雷,雨水渐有瓢泼之势。拥挤的车厢里传来各种抱怨,什么没带伞啦,礼拜一堵死啦,上班要迟到啦。何初阳提着电脑包,在前后左右几名结伴买菜的中老年妇女的夹击之下,小心翼翼地抓着略远的扶手维持着平衡。
车窗由于内外温差覆上了一层雾气,使得整个车厢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铁盒,闷得人心情烦躁。
在第四次被“随波逐流”的大妈踩到脚且对方毫无道歉之意之后,何初阳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最后还是选择默默挤到车厢更靠后的位置。
从车站一路冒雨狂奔进公司大楼,何初阳总算在迟到前一分钟打上了卡。他气喘吁吁地走进办公室,落汤鸡一般的造型引来了众人的调侃。
坐在他隔壁的小姑娘丢过来一块干毛巾,何初阳千恩万谢地接过。
“别谢啦,你快点擦擦干净,开会要迟到了。”
何初阳一脸懵逼:“什么会?”
“咦?昨天蒋姐在群里 你你没看见?今天那几个财务法务尽调的团队要过来,要开kickoff meeting呀。”
何初阳赶紧掏出手机,只见被屏蔽的部门群里赫然一条 提醒,是财务总监蒋悦梅在半夜12点05分发出的: 何初阳明天早上九点十分在1号会议室有这次VD公司派来的买方尽职调查团队的kickoff meeting,小王临时有事,你代他参加。
有病哦半夜发消息谁看得到,一大清早急急忙忙谁去看手机——何初阳在心中腹诽,随即抬头看了眼蒋悦梅紧闭的办公室门,问隔壁的章茜:“蒋姐呢?”
章茜的声音中透露出淡淡的怜悯与同情:“早就去会议室了。”
“……”何初阳再没时间吐槽,急急忙忙从电脑包里抓出笔记本,连头发都没擦干,就火烧屁股一样窜出了办公室。
1号会议室的门虚掩着,透过十分不透明的磨砂玻璃墙,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何初阳硬着头皮推门而入,一头耷拉下来的湿发和被雨水打成深蓝色的衬衫为他赢得了不少人诧异的视线。
更为不妙的是CEO与其他各部门领导已在会议桌边就坐,何初阳不得不穿过他们微妙的视线,抱着笔记本在一脸铁青的蒋悦梅身边坐下。
“不好意思啊蒋姐,下雨路太堵了……”
“No.No excuse.”蒋悦梅冷若冰霜地对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敲敲打打,一个正眼也没给。
何初阳闭上嘴,心中涌上熟悉的无力感。他不再多说,也打开电脑,沉默地阅读起邮件。
没过几分钟,见人都已经陆陆续续就坐,坐在会议桌另一侧最前方的一名青年男子站了起来,向在座众人微笑示意:“好,我看时间差不多了,要不我先来介绍一下。我是VD公司的投资总监Jason,我左手边的是这次尽调的财务、税务团队和法务团队,我来介绍大家认识一下吧……”
Jason开始一一介绍起来自其他事务所的专业人员,一堆人互递名片。何初阳没什么心思听,毕竟其实这事和他没什么大关系。这两年境外母公司有意将国内业务出售,因此一直在积极寻找收购方,这样的尽调团队已经来了好两拨,这次能搭上生物科技巨头VD公司实属不易,公司领导对此次尽调肯定是相当重视,应该是由蒋悦梅亲自进行财务相关的后续接洽。他今天来估计就是个记记笔记充充场面的角色。
“……这位是罗金律师事务所的Anna对吧……”介绍到法务团队的时候,在座许多人都有些眼前一亮,因为这名Anna小姐确实是年轻漂亮又有气质,就算何初阳作为一个gay,也投去了几分欣赏的目光。Anna起身向在座的几名高层递上名片,顺便介绍了一下自己团队的另外两位女生。
Jason疑惑道:“Anna,你们团队不是说有四个人要来吗?”
“对,还有一个,他昨天刚从美国出差回来,今天早上从机场赶过来,堵在路上了。”Anna略带歉意地向众人微笑,立刻获得了谅解。
“没事没事,A市的交通我们都知道的,太堵了。”
“对啊一大早还要飞机赶过来,时差都没倒,真是辛苦你们了。”
大概是说曹操曹操到,就在这时,会议室虚掩的大门被人轻叩几声后推开,一名身着风衣的年轻人拖着金属色的行李箱步履匆匆走了进来。
他将行李箱放到墙边,转过身来,一张白净英挺的脸上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不好意思各位,路上略堵,我是罗金律师事务所的梁亦庭。”
何初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握在手中的手机险些砸落。
“以上就是我们公司的基本情况介绍。大家没什么问题的话,下面就请我们的运营总监赵新来介绍一下我公司的日常运营。”
距离会议开始已过去了半小时,直到CEO结束他的部分,何初阳仍陷在自己强烈的各种情绪交织中,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双眼发直地盯着前方的投影屏,余光不断瞄向坐在会议桌另一侧的青年。
在这种场合下遇到七年未见的老同学,普通人应当是既惊又喜,感叹缘分的神奇。
然而何初阳的心绪远远比这更复杂,他无法说出自己心中此时此刻是何感受,只觉得嘴里像是生嚼了一把咖啡豆,又苦又涩,却又无法克制地神经兴奋到令人颤栗。
为了放映投影,整个会议室的灯都关了,在昏暗的房间里,何初阳仍然能注意到对方的一举一动。
梁亦庭专注地听着运营介绍,时而侧头与身侧的Anna进行简短交流,时而敲击键盘进行记录。
即使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何初阳觉得自己闭上眼睛也能想象他的神情——重逢后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人一点也没有变。
然而我自己呢。
何初阳皱起眉头,一种难言的失落突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关于刚才说的与供应商的口头协议,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下。”梁亦庭微笑着发言提问,声音清澈舒朗。
何初阳固执地认为对方身上有一种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磁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人带着赞叹凝神注目,就像此刻,他带着书卷气的风度翩翩,又有着理科生的严谨逻辑——理科?
何初阳突然反应过来,当时高中的时候对方明明是选的理科,还是奥数竞赛的尖子,怎么跑去律师事务所了?
梁亦庭一直觉得有种被人在暗中打量的感觉,虽然他已经习惯了在各种场合下收到的各种目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的目光让他有点在意。结束和运营总监的对话后,他故作不经意地看向对面,然而由于光线太暗,他仍然无法分辨出那道令他在意的目光的来源。
何初阳的走神被坐在身边的蒋悦梅突兀地打断,她冷不丁转头道:“刚才赵总说的情况记一下,到时候财务团队可能会问我们要相关资料。”
“……”何初阳一颗漂浮在青春故梦中的心突然被拉回了冷硬的现实,他简直要跪下了,刚才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注意听,早知道就把手机开录音了。然而在蒋悦梅冰冷的目光中,他只能将电脑屏幕拉得更侧向自己以防蒋悦梅窥视,然后开始努力敲打刚才听到的关键字。
大概是做了亏心事,他一声不吭的样子引起了蒋悦梅的怀疑,她皱着眉头直接拉过何初阳的电脑,“还有这个加进去——”
电脑屏幕上十分空旷,几个凌乱的词组毫无关联地罗列。
何初阳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就像做了坏事立马被老师抓包。可惜的是老师尚且没有那么可怕,在职场中给严厉古板的上级留下了这么糟糕的印象,他估计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蒋悦梅没有再说什么,但是正是这种不发一语的鞭笞让何初阳如坠冰窟。他也没有心思再想梁亦庭的事,战战兢兢地听起了公司高层的轮番发言。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灯光重新亮起,何初阳急忙看向蒋悦梅,希望对方能有一些指示。然而蒋悦梅直接站起身去与财务团队的人交谈,完全无视了何初阳。
何初阳的心情落到了谷底,挫败感让他懊恼而沮丧,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走到了他身后。
“何……初阳?”
梁亦庭试探着叫了一声,他心里十分不确定,因为从对面看过来时对方的脸被电脑屏幕半遮着,整个人的气场好像也不像记忆中那个人,但是即使认错,不过也就是笑笑走开,这种微不足道的可能发生的尴尬完全比不上如果真的遇到这个人的惊喜。
何初阳背脊一凛,他突然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你还记得我吗?”梁亦庭顺着把话问下去。
何初阳转过身,抬起头看着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激动:“真是你啊,我刚才还看了好几眼怕认错呢。老同学,当然记得了。”
梁亦庭好像微微松了口气似的,笑着抵了抵眼镜,“不是吧,我感觉我好像没怎么变。”
“哪有,变得比以前帅好多,我还怕认错呢。”何初阳站起来,两个人终于有了一次对等的目光接触,那一瞬间,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变得寂静无声。
“什么,我们梁大帅哥原来不是一如既往地帅啊?”一道调侃的女声在二人身边响起,Anna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我都听到了哦,你们是认识的?”
梁亦庭展颜笑道:“对,这是我小学和高中的同班同学,我们好久没见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
“嗯。”何初阳笑了笑,“真的好巧。前年开了次小学同学会,你没回来,听说你已经移民了,我们都以为你背叛了社会主义大本营,从此就在腐朽的资本主义世界朱门酒肉臭了。”
梁亦庭失笑:“哪来的谣言,我们学校课业压力大,而且假期还要忙着参加实习,没空回国。你看我现在一毕业,不是马不停蹄地就回来建设社会主义了吗。那次同学会我听说的,但是赶不回去——可是我记得你也在国外念书啊。”
“你是读研吧,我本科念完就回国了,已经工作三年多了。”何初阳在心中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道,“现在在这家公司财务部。”
梁亦庭面上闪过疑惑的神色,但是他修养良好,没有多问,只是从善如流地说起自己的近况。
Anna听了一会儿,听梁亦庭把自己形容成一个律师事务所的苦逼打工仔,情不自禁打断道:“Ken,你也太会装蒜了吧,拿着global pay回国来,还把我们firm形容得像个周扒皮一样,你让我们情何以堪啊。”
何初阳看了她一眼,大概已经明白这个姑娘的心思,想当初他和别人说起梁亦庭,也是带着情不自禁的骄傲和炫耀。罗金律师事务所是一家跨国事务所,梁亦庭年纪轻轻能拿到海外标准的工资,该是何等的出类拔萃。
他和自己想象的长大后的样子几乎分毫不差,优秀完美,待人真诚。
何初阳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高中分班后重新见到梁亦庭的那天。
“嗨哥们儿,还记得我不。”
梁亦庭正放下笔,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闻言,一双清亮的眼睛带笑着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