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薄云坠野。西面的宫门轰然打开,数百名铁骑飒沓而过,黑马玄铠,有如一朵乌云自天尽头压来。
贺汀洲从内殿踱了出来,指尖虚搭在年岁已久的汉白玉栏杆上,慢吞吞地沿着台阶往下走,在最后几节台阶处站定,确保自己不必仰头就能看到将领的脸。
那匹四条腿都是白色的黑马应当是认识他,也不管还坐在自己身上的主人,一个劲地将头往他手心里塞。贺汀洲唇角一翘,露出甜腻的笑来,眉眼间有着说不出的缱绻多情。他拍拍马头,安抚道:“踏雪,别闹。”
贺渚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相顾无言良久,才开了金口:“瘦了。”
贺汀洲大概没料到再见之时贺渚的开场白会是这句,愣怔了一瞬,歪歪头,神色是一派天真,丹唇皓齿间吐出的轻快话语却令他身后的宦官内侍悚然不已:“哥,你是来杀我的吗?”
跟在身后的宫人想必已经不止一次听过这种混账话了,均是两股战战地低头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在他们眼里,三年前的那场大病过后,太子就疯了。然而疯子并不可怕,只有这种清醒的疯子才令人畏惧。
见贺渚眉头渐渐锁起,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有了些许变化,贺汀洲笑得愈发恣意。他将自己的腕子递到贺渚面前:“逼宫第一件事不应该先除太子么?你该抓我了,哥。”
贺渚翻身下马,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长年不见天日的皮肤在玄色手甲的映衬下格外苍白,稍稍用力便留下一道红痕。他垂下眼眸,视线在纤细伶仃的腕子上不住地徘徊,最后还是松开了手。
见贺渚打了个手势,跟随左右的副将连忙上前询问有何吩咐。
他的声音淡淡的:“先送太子回东宫。”再抬头望向那道紧闭的殿门,眼中寒霜凛冽,“我去见见父皇。”
令宫人意外的是,贺汀洲听到这种强制性的命令后并没有翻脸,而是笑着收回手,哼着坊间广为流传的小调,神色自若地往东宫的方向走,也没去管缀在身后实际上是来监视自己的副将。
殿门打开又合起,长靴踏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殿内窗户紧闭,光线也不好,空气中弥漫着老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来了啊。”苍老的声音响起,夹杂着几声咳嗽。服侍在左右的老宦官连忙端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喂了两口,“过来。”
贺渚没有动。
皇帝瘦骨嶙峋的手颤颤巍巍地从帘幔里头伸出来,手中握着一方狭长的锦盒:“这份诏书是给你的。”自贺渚起兵造反的那一天开始,皇帝便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他也清楚,只要自己手里还拿捏着贺汀州,贺渚就算是再恨也得忍着同自己周旋,“朕可以把这个位置让与你,条件都写在诏书上了,你该明白逼宫弑君与退位让贤的区别。”
可不管贺渚选什么,在皇帝准备的这份诏书里,贺汀洲终究是难逃一死。他绝不允许两个儿子间的龌龊事被揭露在阳光下,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使得他威严尽失,也让皇家颜面扫地。
因此他什么都算计好了。
老宦官踩着小碎步来到贺渚的面前,弓起身子,双手将锦盒聚过头顶:“大殿下。”
贺渚取出锦盒中的诏书慢慢展开,从第一列开始便看得他怒火中烧。
他强忍着怒气匆匆跳到最后,果不其然看到了四个字——“太子殉葬”。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似乎是想将满腔恶意抒发出去,冷嗤一声:“三年过去了,您还是这么的无所不用其极。”他拽住圣旨的两端,稍微用力便“刺啦”一声撕扯成两半,“不过父皇,您似乎是弄错了一件事,儿臣这是逼宫,并不是来与您讨论如何处置太子的。”
“放肆!”皇帝本想呵斥他,奈何一开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贺渚最后一丝耐心成功告罄,甩手将那份撕毁的诏书掷进锦幛里,砸得皇帝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他转身便走,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过皇帝一个眼神。他怕自己对上那双满是算计的眸子时,会忍不住直接把人给掐死在龙床上。
贺渚出了内殿后招来心腹,命他带人好生看守皇帝,自己则径直去了东宫。
东宫里头的草木似乎许久都不曾打理过了,如同它的主人般,无人管束,恣意生长,就算夹杂在一堆野草闲花间也格外夺目。
东宫总管看着贺渚拦下正要去通报的内侍,轻车熟路地拐去自家殿下卧房的背影,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贺渚推门而入时察觉到有暗器迎面袭来,伴随着贺汀洲的一声冷喝:“谁准你进来的?给孤滚!”他稍稍侧首避了开去,那物件撞在门框上碎成好几瓣,落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原来是一只汝窑茶盏。
贺渚视线顺着满地狼藉一寸寸探过去,只见贺汀洲没骨头似的歪在软榻之上,手里托着一管烟枪,红润饱满的唇瓣微启,口中吐出的袅袅烟雾模糊了那张昳丽精致的脸,倒显得格外冷淡了。
贺汀洲撩了撩眼皮,在看清来人后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旋即勾起唇笑着掩饰过去:“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那老东西居然没有东拉西扯,而是叫你来直接杀我?”
“懒得听他废话。”贺渚抬脚跨过被人砸了一地的瓷器残渣,来到他的面前。没有重逢后的喜悦与激动,也没有痛哭流涕地缅怀过去,他只是顺势坐在贺汀洲的面前,伸手取走烟枪,就着吸了一口。
烟草中掺杂着微妙的中药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刺激得舌苔发苦。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有些心疼地伸手将人揽进怀里,问,“什么时候开始抽这个的?”
他的汀洲在京中一定过得不好,抱着就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太轻,背部的肩胛骨也支棱着,仿佛随时都会穿透皮肤刺出来,将人钉死在这座险象环生的辉煌宫苑里。
贺汀洲乖顺地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闻言也只是用力地闭了闭眼,将那段突然破土而出的记忆强压回去,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在他耳边说道:“你走之后,一见宫中旧物我便难以遏制地开始思念你,慢慢地就染上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