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哥,过零点了,要下去喝两杯吗?”
夜幕低垂,船身轻轻晃动。甲板上的海风吹上来,仿佛要把海底的月光吹散。
海面广阔漆黑,小型游轮的低层亮着一圈黄色小灯,推杯换盏间,人们互道新年快乐,笑声顺着海风飘到楼上。
月光洒在青年的肩头,一头亚麻灰的长发在风中乱舞。他兴致缺缺地靠着栏杆,两条修长的腿裹在齐膝的长靴里,前后交叠,身上穿着件宽松毛衣。
“不用,”他夹着烟的手从嘴边抬起,冷声赶走自己的小助理,“你去玩,别烦我。”
年轻的助理还想劝说,“下面的露台好多人呢,有个什么逸年的小婚庆公司在办party,可热闹了。”
听到某个名字,谈逸冉夹烟的手指微微一颤。
烟灰抖落在皮鞋鞋尖,悄无声息。
“逸年……”
他略带惊讶地喃喃自语,而后却突然变得不耐烦,漂亮的上挑眉微蹙,啧了一声。
“什么小破公司,吵死了。”
助理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自己溜下去玩儿了。
谈逸冉嘴上说着没意思,却在助理走后,从栏杆往下层望了一眼。
这是一趟从东海出发,一路往南驶大洋洲的小型游轮。船上的娱乐设施并不豪华,但沿途风景漂亮,又可以避寒,是一条实惠的旅游路线。
正值旅游淡季,船上没什么人,除了星散的几个游客,只有一家小公司在团建。
楼下的露台传来欢笑声,员工们把露台布置得很温馨,挂着黄色小灯,弄得像婚礼现场。
灯光昏暗,谈逸冉躲在黑暗里抽烟,目光逡巡于楼下的众人。
很快,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从餐厅里走出来,原本各自交谈的员工们都转回头,笑着上去和他碰杯喝酒。
俯视的视角看不出身高和样貌,只能看到对方高挺的鼻梁。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拿着酒杯,听身边的员工们说些什么,不时微笑点头。
底下的人说笑着,一个员工指向头顶布置的彩灯,男人顺着所指抬起头,隐藏在灯影下的熟悉面孔瞬间呈现在谈逸冉面前。
剑眉,薄唇,英俊得具有侵略性。一双深邃的眼睛摄人心魄,眼神却像食草动物般内敛沉稳。
他的嘴角挂着柔和而内向的笑容。目光与谈逸冉相触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凝滞了。
谈逸冉一惊,下意识躬身,躲在围栏后面。
他的心脏一通乱跳,经年的记忆毫无防备地涌上来,连夹着烟的手都开始发抖。
他狼狈地抱着膝盖,伸出颤抖的手指,猛吸了口烟。
“殷总怎么了?”楼下的交谈声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男人沉默了许久,而后平静地开口说:“没事,这里布置得很漂亮。”
楼下的喧闹还在继续,讨论内容从布置的彩灯变成了桌布的材质。
谈逸冉喘匀了气,抬手挽起耳边的碎发,裹紧身上的风衣,转身回房。
走廊尽头,是游轮上最便宜的标准间。看不到漂亮的海景,也没有好的采光,只有一张空落落的单人床和床头柜。
船身微微摇晃,他躺倒在床上,深吸了口气,开始用手机回公司领导的消息,企图忘记刚才的那一幕。
“小谈,这组服装一定要拍出国际时尚感,你和那边的摄影师好好沟通,那可是国际顶级的摄影师啊!我们公司好不容易能和国际品牌合作……”
“小谈,你别总是端着架子,你们谈家想了多少办法让你放弃这行,要不是我收留你,你现在还能在外面混吗?”
上司滔滔不绝,谈逸冉听得头疼,随手把手机扔到一边,撩起脑后刚染没多久的头发,躺在床上不动了。
语音消息播到一半,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谈逸冉侧头看了眼来电显示,随手按下接听。
“小冉,新年快乐。你睡了吗?还有多久到新西兰?”
电话里传来一个温柔的男声。
或许是海风的偏向原因,船身微微往右倾了一点儿。谈逸冉侧躺着闭上眼,却想到了刚刚那张面孔。
机场里,男人垂手站在面前,一张英俊的脸上神色落魄。
已经开始登机了,谈逸冉拉着行李箱,静静等他朝自己解释,他却什么也没辩解。
——“小冉,我不想再和你吵架了。”
——“小冉,以后你一个人……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是我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他擦了把脸,驱散脑海中那些声音,伸手去摸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再这样叫我我就挂电话了。”
电话里的人意识到越界,赶忙道歉。“好好好,逸冉。那个……你准备睡觉了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有点,”谈逸冉摸过烟盒,拇指抵在滑盖上,“什么事?”
电话那边沉默半晌。
“那个,我昨天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也没关系,以后还是朋友。”
“嗯,”谈逸冉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抱歉,我暂时不想谈恋爱。”
电话那边的男人苦笑一声,识趣地没再多说,嘱咐几句后,挂了电话。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一月一日的零点十分,新的一年刚刚开始。
谈逸冉盯着自己空落落的联系列表发呆,两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联系人:妈。
【太累了就回来吧,你爸已经原谅你了。他公司里缺人手,还说让你回来工作呢。妈妈知道你喜欢做模特,但妈妈不希望你太累。】
【新年快乐,宝贝。】
谈逸冉盯着屏幕看了许久,删删写写地打着字,最后全都删了,关掉手机,扔在一边。
这时,房间门被敲响了。
“冉哥,你睡了吗?”
小助理说话吞吞吐吐的,有些忌惮,“楼下的先生让我给您送一份晚餐。就……就是那个小公司的老板,他说他叫殷朔年,你看,还给了我名片……”
谈逸冉摁着打火机的手一顿,悬停片刻,放下了。
他站起身,猛地拉开门。
门外的助理吓了一跳,谈逸冉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名片,拿到灯下细看。
名片用的是银色偏光的纸,烫金花纹,上写着一行宋体字。
——逸年婚庆公司总经理殷朔年。
谈逸冉的脸色更难看了。
助理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地端着盘子。“……他啥也没多说,就是让我把晚餐给你,”他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那老板看上去挺帅的,好像是想找你下去聊聊天……”
“什么意思?”
谈逸冉愤怒地瞪着那碟奶油蘑菇意面,脸色冷下来,“羞辱我是吗?你去告诉他,我不要他的任何施舍!”
话音落,他直接把门摔上了。
“冉哥!那……意面你还要不要啊?”
“你自己吃了吧!”
房间昏暗狭窄,谈逸冉将手中的名片掷到床头,仰面倒在床上。
他心里乱成一团,回忆裹挟着恼怒,一股脑涌上来。
在这里遇到殷朔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
游轮一层的餐厅露台。
暖黄色的小彩灯悬在头顶,将漆黑的天空连同着二层的围栏分割成一条条的长方形。
晚宴散了,员工们三三两两回了房间,只剩下殷朔年独自坐着。
他望着二层某个位置,薄唇微抿,手指捏着西装的扣子,脸上露出与成熟外表不相匹配的紧张。
他等了许久,没等到那个小助理把晚餐退回来,终于松了口气。
四下无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质钱包,翻开,从透明夹层中抽出一张陈年照片。
过塑的照片表面有许多划痕,背面印着拍摄时间,是八年前的某个夏天。
两个少年肩并肩地靠着,右边的长发少年英俊漂亮,嘴角挂着凌厉的笑意。
殷朔年沉默地看着,手指停留在他的肩膀上,却不敢抚上他的脸。
“老板,您怎么还在这儿坐着?要起风了。”
一个女声从身后响起。
殷朔年手腕一翻,将钱包塞回口袋里,转过身,朝自己的下属点头示意。
“坐坐就回,你们早点休息。”
两个女生笑着朝他说晚安,挽着手上楼了。
海风从身后吹来,讨论声顺着风飘到殷朔年耳朵里。
“殷总真的好平易近人啊!姐,你在公司干了这么久,见他谈过恋爱没?”
“别瞎打听,”同伴十分紧张,“别的事情无所谓,这件事不能八卦!”
“为什么?”
“别问了……”
两人的声音随着脚步渐行渐远。
海风迎面吹起,雨水接二连三地落在露台的桌子上,发出越来越密集的声响。
黑色海面的尽头,一道巨浪屏障正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