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呼，终于搞定了，五分钟能说明白的事儿扯了快一个小时，老板今天心情不太美丽的样子，下一个过去的小心啊，”喻洛抱着电脑叹着气进来，扫了一圈后视线停在角落，朝闻声回头的人招手，“雯雯，到你了。”

“好的师姐。”周雯脸上的笑立刻收了起来，抱着电脑就往外走。

喻洛插好电源往椅背上一靠，电脑页面上红红黄黄的标注看得眼睛疼，啧了声朝旁边座位道：“小谢，其他人呢？”

谢齐尧打了个哈欠：“梓桐说马上来，博士都请假了。”

喻洛翻了个白眼：“住得远就是好啊，不跟咱似的不想来还得犹豫挣扎，做做思想斗争。”

谢齐尧笑了下，也往后一靠，整个人瘫在椅子上：“自从研三的师姐毕业，整个师门都冷清了。”

“这样才好，”喻洛愤愤脱口而出，但停顿片刻又叹了口气，“算了，还是人多点儿好，好歹能分散下火力，不然老板寂寞了拉着聊半天，项目也没人分担，这谁扛得住。”

谢齐尧伸长手调出待会儿要汇报的内容浏览，听到这儿不假思索地接上：“师兄们扛得住。”

“所以人家是博士呢，回头我得找师兄取取经，怎么化被动为主动给老板画饼。”

谢齐尧笑了两声没接，站起来活动了下胳膊腿，端着杯子去接水，顺便把喻洛的杯子也带上了。

“谢谢。”喻洛捧着水杯暖手，感慨师弟就是贴心，比那钢铁直男对象好多了。

“对了师姐。”

“嗯？”

“量化研究这门课的复习资料你有吗？”

喻洛扯过鼠标翻了翻文件夹：“有，不太多，发给你看看有没用吧。”

“好，谢谢师姐。”

“说起来你们也该结课考试了啊，什么时候能考完，我跟师兄们说一声，到时候咱们也聚个餐。”

谢齐尧扫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下周一考完就没了。”

“这么快？去年我们都是最后一批考完的。”

“冯老师暑假要去交换吧，特地把课程考试都提前了。”

喻洛点点头：“唉，搞学术都不容易啊，论文课题学习一个都不能落下。”

说到这儿谢齐尧想到什么：“那毕业生手上的项目都给你了？”

喻洛撇嘴道：“可不是，你曲歌师姐手术住院呢，这个暑假估计都不会回来，就只剩我了。”

目前师门里谢齐尧、周雯、张梓桐三个研一，喻洛和曲歌研二，研三刚毕业，博士有五个，跟好些师门比起来绝对是人丁兴旺了。

在办公室忙了一天，这会儿谢齐尧也累了，干脆就跟喻洛聊起来。

“曲师姐没什么大问题吧？”

“还行，我这周去看了的，刚做完手术，很顺利。”喻洛跟曲歌一届的，还住一个宿舍，关系很好。

“那就行，老板前两天还说打算抽时间去看望下。”

“他？”喻洛失笑道，“他让你们谁代表去看望的几率大一点，毕竟‘老师最近事情很多，每天都要工作十多个小事’。”

谢齐尧也跟着笑，这都是师门内部的经典笑话。

喻洛喝了口水：“你们呢？他肯定给你们找事儿了吧。”

“嗯，应该有个政府的项目吧，但还没正式讨论。”

“估计快了，咱们师门又没暑假，等你们考完试就该拿出来说了。”

“猜到了。”

谢齐尧轻轻呼了口气，点开了个表格，敲了几个字后忽然顿住，最后还是删掉。

二十分钟后周雯带着一副死而后生的表情回来，朝谢齐尧点头示意。

“加油，凯旋而归啊。”喻洛半开玩笑地说。

谢齐尧配合道：“借吉言，我去也。”

带上电脑鼠标出门左转，沿着走廊数过去第三个门，610就是导师办公室。

呼了口气，谢齐尧敲了敲门，听到回应后推门进去。马鞍成挺直后背坐在一堆杂乱的书报文件后看手机，头都没抬一下，谢齐尧也没多说什么，迅速坐到他对面，拨开几本书后将电脑摆上去，熟练地接上投影，等对面幕布上出现了画面后安静坐好，盯着键盘膜磨损的地方出神。

两分钟后马鞍成放下手机，皮椅吱呀叫唤了两声。

“开始吧。”

谢齐尧嗯了声，抬头看着对面笑眼眯成缝嵌在皮椅里的人：“好的老师，这周主要是按照您的要求补充这篇论文的综述部分……”

“嗯……”马鞍成端着保温杯盯着投影幕，没看两眼又拿起了手机。

谢齐尧看了他一眼，习以为常继续往下说：“上次讨论说加入评价指标的内容，我参考了近五年的相关文献……”

“嗯，好……”马鞍成嘴上应着，却一直盯着手机没抬头。

进入师门一年多，谢齐尧已经习惯了这位导师的诸多小习惯，反正这些汇报内容他不一定真的听，只是得说出来证明你这周确实干了点儿活。

也就是几分钟能讲完的事，马鞍成大概只认真听了十几秒。

“……就是这些了，这周还在准备课程考试，扩充的内容不太多。”

“嗯……”马鞍成撑着下巴点头，就一直盯着谢齐尧停下的页面，不说好不好，也不说接下来怎么样。

谢齐尧本能地觉得不妙，按照经验，这种情况下指不定又有什么事儿。

果然，马鞍成忽然笑眯眯地看向他：“齐尧啊，你们研一都是下周考完吧？复习得怎么样啊？”

马鞍成四十多，外表挺符合一般人对教授的认知，微胖，穿衬衫戴眼镜，笑起来和蔼有礼。他的履历也很好看，科研项目论文比普通老师整份简历都长，所以他在学院能得到很多特权，比如615那间大办公室。文科不像理工科，没有实验需求，一般也不会配办公室，马鞍成是个特例，整个学院就他给自己学生弄了个同层的办公室——以便随时监督。

谢齐尧当初被第一印象唬住了，但一年下来遭遇了各种龟毛闹心敢怒不敢言的事，如今一看他这样就有点不适。

垂眼看着电脑屏幕，谢齐尧平静道：“是下周考完，因为考试比较集中，复习有点仓促。”

“嗯……”马鞍成抿了口茶，把杯子放在靠近齐尧手边的位置，“你们三个一起考完吗？”

谢齐尧面无表情地端着那蒙了层茶垢的杯子去门口的饮水机接水：“我下周一考完，梓桐和周雯周三还有一门，我们选的课不一样。”

“噢，这样啊。”

谢齐尧送回茶杯，马鞍成端着杯子吹了吹，但没喝又放下了。谢齐尧坐在电脑前不动如山，等他继续往下说。

在心里数着数，没数到十马鞍成开口了：“齐尧啊，我们师门惯例是不放暑假的，然后每个法定节假日多休一天，你知道的吧？”

“知道，师兄师姐说过了。”

“嗯，暑假是弯道超车的好时间，我们师门呢，都会在这段时间做一些项目啊课题什么的，让大家锻炼锻炼。”

谢齐尧眨了下眼，心说这就来了。

“去年我们接了个区政府的项目，八月中旬结题，现在得赶快搞了，项目不大，就你们三个研一的主要负责吧。”

“嗯。”

“相关的资料我都会发给你们，考完试我们讨论一下。”

“嗯。”

马鞍成笑道：“不要有压力，不复杂的。”

谢齐尧脸上看不出情绪，他点头道：“知道了，老师。”

本以为到这儿就差不多了，但马鞍成还没有让他走的意思，有点不耐烦，但也不好说什么。

“齐尧啊，你是保研过来的，有没有听说过我们专业每年暑假都要组织社会调研啊？”

谢齐尧愣了下：“听说过，但具体的不清楚。”

“嗯，每年我们专业都会组织一次全国范围的大型调研，让大家能走到实践中去，”马鞍成靠在椅背上笑，“社会科学，研究和论文都要扎根在祖国大地上嘛，你说对不对啊。”

谢齐尧升起不好的预感，还是老实点头：“对。”

马鞍成笑意更深：“这次牵头老师跟我关系很好，也给你们上过课的，李东生李老师，好像是做社会安全方面的调研吧，问我师门里有没有感兴趣的去锻炼一下。”

话是这么说，但谢齐尧很清楚这玩意儿跟“感不感兴趣”根本没关系，心里不耐，语气也生硬了点：“老师，这个调研我听说都是本科生参与的吧。”

“对，但每一组都会让研究生带头，效率高一点，你也知道就算每组有带队老师，老师也只是负责安全，不会管太多。前几年有了教训，从去年开始就加上研究生配合了，”马鞍成也不管谢齐尧的态度，继续说道，“李老师自己的学生都去了，还差一个，问我要人。现在师门里也就你们研一的任务轻松一点，你呢又是男生，所以……你知道老师的意思吧？”

谢齐尧沉默了会儿，还想挣扎一下：“老师，刚不是说有个项目也要我们研一的做吗？”

“都说了，这个很简单的，你到时候先去，我让耿博士带一下，等你回来也不会给你太多任务……这样吧，除了调研组的津贴，老师再多给你发点补贴，你看怎么样？”

要不然现在的研究生私下里把导师叫成老板呢。

谢齐尧呼了口气：“那要去多久？”

“应该一周左右吧，”马鞍成掏出手机点了几下，“我把负责人推给你了，你加上联系吧，说起来李老师还点名想要你去，很信任你啊哈哈哈……”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下，谢齐尧没拿出来看，他点了下头：“嗯，还有别的事吗老师，没有的话我就先过去了。”

“行，你去吧，让剩下的人过来。”

“好。”

走到615门口，谢齐尧才用力吐了口气，马鞍成也知道横空飞来的任务谁都抗拒，说之前铺垫磨叽半天，布置下来倒干什么都利索了。

开完组会跟几个同门吐槽了两句谢齐尧就回家了，跟大部分同学不一样，他没住校。

顶着晒了一天留下的潮热地气，从学校侧门出去，穿过热闹的小吃街，左拐右拐大概一公里进了个相对安静的老社区。

跟门卫打了招呼，谢齐尧熟练地绕过小花坛，进了其中一个楼道。

C市夏天的高温在全国都是出名的，到了六楼背上已经出了一层汗。看到门边的垃圾袋时谢齐尧顿了下，忽然迅速开门，还没换鞋就在客厅和厨房转了一圈。

没什么异常，除了茶几上的东西略显凌乱，水果刀的位置尤其显眼。

呼吸紧了下，谢齐尧快步过去，先在垃圾桶里翻了一通，里面有很多纸团，一一展开，确认了上面没有他以为的痕迹才松了口气。简单收拾了下桌面，将水果刀放回抽提前他打开闻了下，没有异味。

这才放松下来，整理好情绪换了鞋，谢齐尧轻轻推开一间卧室的门。

里面背对他坐着的女人应声回头，嘴角有个弧度很浅的笑，看起来温柔又疲惫：“尧尧回来了。”

谢齐尧笑着走过去，揽着女人的肩膀笑道：“嗯，今天组会晚了点儿，想吃什么，我去做。”

齐悦的表情空白了下，这种空白不同于普通的愣神，透着种微妙的呆滞，但很快恢复过来，表情有点尴尬：“啊……我光顾着稿子了，忘了做饭，我这就……”

“妈——”谢齐尧笑得有点无奈，按了下她肩膀温柔道，“明天休息，我做就行，冰箱里菜不少，吃点儿什么？”

谢齐尧常被人夸赞的长相随齐悦，她是个美人，但如今整个人都带着浓重的憔悴。她没有回答谢齐尧的话，握着鼠标的手不自觉扣着滚轮，语气失落：“唉，你看我这当妈的……”

谢齐尧伸手盖住她手背，搂着她肩膀轻轻拍着，哄小孩似的笑道：“吃面怎么样？芝麻酱还没开封，用它做你喜欢吃的小面好不好？”

齐悦没吭声，片刻后点了点头。

她还要校对稿子，谢齐尧也没劝了。拿着食材进厨房，盯着一锅水慢慢沸腾起来，热气翻涌冲到脸上，视线里蒙了一层水雾，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猛搓了下脸，利索地煮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