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行星放学回到家时,曲老爷子正在客厅和一个年轻男人喝茶。
水煮茶沸,甘棠紫陶圆鼓壶嘴冒出咕噜声响。
老爷子豪爽大笑,是自入病以后便再未曾见过,连修白眉须都拉扯得一动一扬。
看样子是陪聊对象实在深得人心。
夏行星“啪嗒”将门关上,卸下书包,喊了一声:“爷爷,我回来啦。”
曲宗南笑意盈盈,慈爱地朝他招手:“来,星星。”
手往身旁一指,郑重介绍道:“这位就是前个儿跟你提过的霍先生。”
夏行星抬眼看男人,年轻、凤眸、薄唇、削肩腿长,鼻梁挺直,英隽侧脸带着些冷淡。
去这位安城金融巨鳄家住到高考结束是曲老爷子前段时间安排好的。
曲老爷子不是他的亲爷爷,是他父母以前的老师。
夏家倾败之时他才八岁不到。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独身都在外面流浪,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是三年前曲老爷子和老太太回国养老得知此事,扼腕不已,好心将他收养。
今年上半年春天还没过去,曲老夫人就乘鹤西去,此后曲老爷子也一病不起越发严重。
直到最近准备进行一个大手术进入调养期,已是自顾不暇。
曲宗南一生醉心学术无儿无女,夏行星正处于高三的关键时期。
虽然他本人觉得自己一边照顾爷爷一边备考根本不算事,但老爷子坚决不肯。
这么一颗好苗子可绝不能被他这把行将就木的废骨头耽搁。
恰逢前些日子他在国外时的得意门生霍经时回安城发展,便将此任郑重嘱托。
夏行星察觉自从自己进门,这位霍先生的视线便一眼不错地落到他身上。
他微微弯了下腰,点头,淡淡一笑露出皎白虎牙,颊边梨涡更让他显得温顺。
“霍先生好。”
姿态恰到分寸,带着对长辈的客气礼貌,又不至过于热情而显得谄媚。
霍经时目光微微一顿,但也只是一瞬,手里的茶杯落到桌面的响动掷地有声。
他眉棱一挑,声线沉而低缓:“不记得我了?”
年轻男人身上有种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即便语气没带上什么尖锐的力度,话音的余威打了个倦,还是不禁让夏行星一愣。
他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清正坦亮的目光直直对上对方略微审视和探究的眼神。
夏行星张了张口,曲老爷子却先他一步跌入悲惨往事的沉痛之中。
“经时,这事吧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都怪我和老太婆回来得太迟,夏家出事后不久星星就出了车祸,许多事情都不记得。”
“这些年我也带他去很多大医院看了医生,都没有太大进展……”
失忆?
在一千一万种和夏行星重逢的场景里,霍经时唯独漏掉了这一种可能。
男人手指若有似无点在曲柳木椅扶手的边缘上,眉骨一抬,蹙起,似要辨鉴真假。
夏行星似乎对这探究质疑与审视浑然不觉,只是有些歉意地向霍经时弯了一下唇,仿佛在说“让您见笑了”。
很温和,阳光落在他的眉心,整个人有种不合年龄的恬静安然的气质。
少年拉过曲老爷子干枯的手,声音也阳光乐观:“爷爷,我又没什么事,现在不是好好的。”
曲老爷子还是心疼他,拿起往时在国外治学时师尊的架子嘱咐霍经时:“经时,这可是老头儿我最喜欢的小辈,他车祸之后落下了病根,肠胃不好,你可得好好帮我照顾着,磕着碰着、受一丁点委屈我唯你是问!”
他情绪太满,咳了几声,又有些力不从心地叹了口气:“我没什么别的愿景,你就当是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人最后一点……”
“爷爷!”夏行星也咳了起来,清瘦的身板更显得弱不禁风。
少年放平嘴角不笑的时候,显得有点清冷。
曲老爷子眉目慈祥地拍了拍夏行星单薄的肩膀:“好了好了,爷爷不会说话,不说了,我们星星不生气,以后好好跟着经时,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咱们星星可是要挣大前程享福的。”
夏行星哭笑不得,老爷子未免也太看得起他。
少年乖顺地点点头,看到客人茶碗里的茶汤已尽,便提起茶壶又为霍经时续茶七分。
他仔细擦干碗沿,待滚烫的热气消散一些才用桃花木茶镊轻巧地钳到他面前的蜡染杯垫上。
擅长察言观色,并且细致入微。
霍经时默默在心里评价。
夏行星弯起嘴角的时候有个浅的酒窝,盛着一团淡光,显得很乖:“麻烦霍先生了。”
铁观音里藏的少许雪前清气,口齿间存留一段馥郁的茶香无端泛出一点涩意。
霍经时转了转青瓷茶碗,淡淡抿一口,语气尽量放得温和:“不会。"
看夏行星用雅致的长橼勺了新茶,手法利落地道,很是赏心悦目。
不知是曾经在夏家修炼出来的礼仪还是受曲老爷子的熏陶。语气和表情皆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坦落大方和矜敛自持,举止投足之间进退得当。
十年未见,夏行星和他印象中的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