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江浔开始在睡梦中规律性置身于同一个地方——考场。
这种梦并没有让江浔半夜三更惊醒,手脚发凉后背直冒冷汗,但他依旧把这种梦定义为噩梦。这不能怪他,任谁在高中毕业六年后还三天两头地梦回教学楼,都免不了心生紧张和不安。那是绝大多数人智商和努力值的巅峰,如今江浔已经活成了个活瘦宅一个,再让他手握一张化学卷子,那些句子一个字一个字拆开他都会念,连到一起,他就什么都看不懂。
等一下!
江浔屏气,似猫一般双眼一眯,微微塌颈的同时双手握住试卷边缘将纸张抬起。他看清了上面的题目:
下列说法不正确的是:
(a)NaCl固体不导电,NaCl是非电解质。
……
哦,这是张化学卷子。
这他妈真是张化学卷子!
江浔的心跳瞬间加速,并有了给自己一个巴掌或拧大腿的冲动。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别紧张,他没穿越,只是这次的梦比前面几次都来得真实,使得试题题目都如此清晰。他安慰自己,他高中最差的学科是物理,山海高中在高三前理综三科都是分开考的,他应当庆幸自己面前的选择题不是牛顿三大定律。
而就在他的心跳渐渐平缓,这个考场的监考老师也踱着步子从江浔右侧经过。那是个胖矮老头,体宽到背在身后的双手只能艰难地食指相勾,而无法手心相握。老头当了大半辈子教师,监过的考比学生吃过的饭都要多,考场上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和耳。这不,别看他现在是正对着黑板,他灵敏地感受到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停下脚步,扭头速度诡异又缓慢,如同缺乏润滑的机器。
而当江浔终于看清了那张脸,他呆呆地张着嘴,心跳都要停了。
哦,他想起来了,山海中学的理综虽然分开考,但监考老师是随机的,此刻转身朝自己走来的老头就是他曾经的物理老师——孟嘉腊。
“注意力集中!”孟嘉腊老头站到江浔身边,粗短的手指头点了点他空白一片的试卷,也点得江浔桌下的腿抖三抖。他连连点头,努力拿稳手中的笔,忙不迭选了个c。
江浔听到了孟嘉腊一声重重的的叹息,但好在他并没有揪着江浔不放,又开始巡视考场。江浔低着头,死死地盯着a选项,内心山崩海啸:神他妈氯化钠,我哪知道氯化钠是不是电解质!
五分钟后——
江浔靠着座椅后背,看着自己连蒙带猜也只能填满选择题和配平方程数字的化学答题纸,心中异样平静。他已经接受这个梦境的设定了,他在山海中学的教室里做着化学试卷,监考老师是他高二转到尖子班后的老师。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醒,可一旦接受了这个虚假的事实,他并没有那么想醒。因为某些原因,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过家乡山海市,如今他在梦境中故地重游,哪怕是在考场,那也是好的。
而当他心态放松,他也看向了窗外。山海中学占地六百亩,建筑隐于绿化。学校三个年级七十二个班分布在六栋相连接的教学楼里,楼与楼之间有梅竹桃三个院子做切割。江浔眼眺左窗,窗外全是竹林。此刻清风徐来,三层楼高的竹子摇曳生姿,沙沙作响,江浔在竹叶涛声和周遭的落笔声中闭目静听,感受这久违的平静。
但这平静于考场中实在是格格不入,孟嘉腊又走到了江浔桌边,点了点他的试卷:“同学。”
江浔猛然睁开眼,被吓得腿不住得抖,驼着背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氯化钠里。
“你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江浔一愣。
他抬头,看到了孟嘉腊一双担忧的眼。他像是不认识自己,脸上本来就因为胖而抬头纹明显,现在更是挤成了一个“王”字。
“要不要去校医室?还有一个监考老师等会儿就来了,我可以陪你去看看医生。”
江浔当然不敢让孟嘉腊陪,摇头加摇手,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没事。但他的模样状态在孟嘉腊眼里显然有事。他穿着并不合身的衬衫校服,衣服大的锁骨明晃晃露出半截,同龄女生会羡慕他瘦,但在老一辈人看来他就是营养不良,分分钟低血糖。他本来就生得白净,脸色一青就更明显,好像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孟嘉腊担心啊,为了不打扰其他同学,他弯下腰凑近,瞅了瞅江浔桌子右上方的准考证号,跟头一回念那个名字似得轻声说:“江浔同学是吧。”
江浔眨眨眼,点头。
“你真的别太紧张,这不是什么周考,月考,小考,大考,学期考,期中考,期末考。这只是一次简简单单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尖子班分班考。”
江浔:“……”
同时他也终于回想起,他此刻梦到的到底是哪场考试,也隐隐约约记得高一下册的这场考试确实是孟嘉腊监考,但他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那场考试全程低着头奋笔疾书,根本没仔细看监考老师究竟是谁,他记得……记得后来还是听当时同个考场也进了尖子班的同学提起,才知道尖子班的这位物理老师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物理组组长、曾经造成一年省统考滑铁卢的出卷人、人送外号孟加拉虎的孟嘉腊。
“同学?同学你在听吗?”孟嘉腊的声音将江浔从思绪中拽了回来。他年纪和体格在那了,弯了几分钟的腰就受不了了,干脆扶着膝盖蹲下身,单膝着地,准备继续聊谈。
这样一来,江浔成了需要稍稍垂目那一个,他一想到进尖子班后的两年里孟嘉腊的魔鬼式教学,顿时如坐针毡,差点要给孟嘉腊跪。
但孟嘉腊却心平气和的,又一次跟江浔说:“真的不用太紧张。”
或许是因为对方不是自己的学生,也是出于长辈的体恤,孟嘉腊对江浔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温和:“孩子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就是高考都重要不过身体,何况是这次分班考呢。我跟你说啊,我刚带完一届尖子班,下一届还是尖子班。我跟你讲啊,尖子班压力是最大的,很多同学给我的感觉就很像你现在这样,很累,很辛苦。孩子啊,别的考试我肯定不会说这些话,但这只是分班考,一届八百个人也就选两个班八十个人,我不是不相信你的实力,我只是觉得,你要是真的不舒服,可以不用这么逼自己一定要做完这张试卷。”
“……谢谢老师关心。”江浔又紧张又有些感动,“我还是会继续考的,谢谢老师。”
“你不用怕的,如果成绩出来了,你老师问你为什么那么多没写,你就和他说,是监考老师孟嘉腊让我休息的。”孟嘉腊笑着,“我要是你爸爸,我看到我儿子在考场上是这个样子,我得多心疼啊。”
江浔抿唇,嘴角因为孟嘉腊最后的那句话抖得厉害。他再一次和孟嘉腊道谢,然后振作着认认真真思考,氯化钠到底是不是电解质。
他毕竟是当年考进尖子班的人,这种题目放在六七年前肯定小意思,但岁月催人老,时隔七年再次提笔,他脑子里当真是一片空白,什么知识点都想不起来。
他于是想涂鸦,他以前可喜欢在试卷上画画了,选择题做着做着起个稿,题目做得顺了添几笔,做不来了更要怒画几笔,但今天孟嘉腊说了这么多肺腑之言,他怎么好意思在他眼皮子底下涂鸦呢,当然是继续灵魂拷问,氯化钠到底是不是电解质。
江浔都想抛硬币了,眼珠子一转,目光定在了右边第一排靠窗的第三桌。
江浔握紧了笔。
他盯着那个背影,笔尖戳破了纸张,将c划掉改成了a。他有冲过去把人揍一顿的冲动,他已经不再是七年前那个寡言怯懦的江浔,他要在睡梦一雪前耻。
可这个梦又太真实了,江浔要是真这么冲过去,其他人也别想好好考试了,而且方才孟嘉腊这般苦口婆心,江浔要是表现的像个问题暴力青年,那他得多伤心。
江浔于是决定等待时机。以赵阳的水平,要是没那帮成绩好的纨绔暗中帮忙,他就是再学三十年也别想光明磊落进尖子班,江浔等的就是那位朋友,他后来也和自己同班,没有他和赵阳合起伙来孤立他,他的高三就没那么憋屈,成绩也不会一落千丈,从保底c9到只考了个普通一本。
江浔沉住气开始耐心地等,果不其然,他远远地看到右边连接教学楼等走廊上有个穿校服的身影往这边走。江浔自己从来没作过弊,但那些小伎俩和把戏他也听说过,有些人会借口上厕所,把小抄放进某个垃圾桶里,让另一个人来取。
这种作弊方式比较安全,但若放小抄的隔间刚好被人占用,那就有失败的可能。于是赵阳就发明了一个改进版本。他让朋友在去厕所的途中路过自己的教室,把折叠好的小抄迅速夹在窗户缝里,他再出去拿。整个过程都被窗帘挡着,谁都不会发现他们的小动作。
除了十六岁的身躯二十四岁灵魂的江浔。
他等待着,等到那个叫杨骋的同学走近,将小抄塞入窗台板后朝赵阳使了个眼色。江浔原本还想等赵阳出去后喊“有人作弊”,但那个杨骋是他曾经的室友,最后一年没少作弄他。两恨取其一,江浔当机立断,“腾——”的站起身,报告孟嘉腊:“老师,有人在传小抄!”
孟嘉腊有些懵神,江浔就指着窗外还没离开的杨骋,引得班里所有人都看向他。杨骋也懵,更多是慌,人一慌就做不出正确的判断,比如杨骋,他要是继续站着还显得有底气,可他居然越走越快地离开,间接坐实了江浔的指控。
“小抄夹在窗户板缝隙里,是传给赵阳的!”江浔说着,撒开腿从后门往外跑去追杨骋,留下教室里的人面面厮觑。孟嘉腊掀开窗帘往缝隙里一淘,那里果然有张纸条,里面第一个字母是a。
“我、我……”赵阳慌神,“叔,不是你想的这样,叔,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有谁?这个考场还有谁跟杨局长儿子认识?!”孟嘉腊厉声道,很是气恼,“你啊你——!”
而在教室外,江浔在廊道上追着杨骋,也不管扰不扰考场纪律了,边跑边喊你给我站住,闹的整个走廊鸡飞狗跳。杨骋闻声回头,看江浔的眼神像背后跟着一条恶犬,怎敢停下脚步。
也是这一回头,杨骋重心失稳,再加上对面有赶来的巡考老师,他已是瓮中鳖。
杨骋于是不跑了,再跑也没意思,停下脚步,双手叉腰刚要缓口气,他背上就重重挨了江浔一脚。
杨骋一口气没提上来,踉跄地摔倒在地,当真是两眼一抹黑,可这还不够,江浔骑坐到他背上,将他双手反剪到后,疼得他嗷嗷直叫。
“这位同学……”杨骋真的要哭了,仰起脖子艰难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啊,我们……我们无冤无仇啊!”
“这句话我还想问你呢,是啊,我们无冤无仇,你干嘛往我床单上泼水,还往我冰红茶里灌——”
江浔停顿,看着身下狼狈不堪的杨骋,没什么报仇雪恨的快感,反而突然意识到,在这个还没进尖子班的时间点,杨骋和赵阳确实都不认识他,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眼里也只有莫名其妙。
这时候巡考老师也跑过来了,拽着江浔的胳膊要他让一让,再扶着浑身疼的杨骋起身。
他们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加上杨骋是教育局局长的儿子,他们作为老师,肯定是先关心能天天在教师食堂看到的杨骋有没有伤到,落在江浔的眼神则满满都是质疑,好像他是条疯犬,要避而远之。
那眼神让江浔热着的血瞬间就凉了大半。他侧头,不屑地“切”了一声。
他们还在教学楼的走廊,旁边正好是个考场,两个监考老师也都出来关心杨骋了,江浔成了被老师冷落的那一个,但考场里的同学全都伸长脖子看他,靠里的几桌还站起来,要好好目睹闹事的江浔的真容。反正是在梦里,江浔胆儿肥啊,抬了抬下巴,眼皮子稍稍窄起,隔着窗暴戾地大喊一声:“看什么看?!”
他这一吼,还真把所有人都给镇住了,学生们缩起头继续看试卷,只敢用余光往外瞥,身前身后的老师被惊得停在原地,正扶着杨骋的老师也松了手,扑通一声,杨骋朝着江浔膝盖着地。
时光倒流至高中三年,江浔什么时候这么威风过,简直是扬眉吐气。他想梦境当真是天赋人权,死瘦宅征服世界的利器。
可杨骋的那一跪并没有让江浔有多得意,在那几秒所有人的静止里,他并没有感受到强烈的喜悦,反而是埋藏于内心最深处的情绪撕裂开来,如虫蚁细细爬出。
江浔并不觉得那是委屈,可他又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他也滋生出了渴望,渴望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茫然地往教室里看去,大家脚上的鞋子五花八门。
那些不同的色彩刺激到了江浔,都不屑再看杨骋一眼,他推开其他人,沿着走廊一个教室一个教室看过去,像是在寻找什么。
这是七月,当时的山海中学还没装中央空调,教室里一个批秋季校服外套的都没有,所有人都是黑头发白衬衫藏青校裤,没有例外。而且大家都低着头写卷子,江浔在窗外看不清长相,没过多久就眼花的只剩下一团团白花花黑乎乎藏幽幽。
可他还是继续找,徒劳又坚定。他都想好了,反正是在梦里,他要是真找到那人了,他就在教室外头大喊一声“夏清泽我他妈喜欢你!这么多年了都还喜欢你!喜欢爆了!”
他也有想过去强吻,这是梦里,梦里!夏清泽当年是多少山中学子的梦中情人,在这个江浔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梦里,他当然要占尽便宜。可转念一想,他又怕自己会怂,他铁定怂啊,夏清泽要是那么容易染指,还轮的上他江浔耍流氓吗。
这些交织的念头让江浔思维渐混,人也焦躁起来,更加识人不清。他不记得自己已经看了几个教室了,但希望确实变得越来越渺茫。
可他不甘心啊,又走过一间教室,没找到,再走一间,看着也没有像的。他也不知道支撑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可当他站在最后一个教室窗前,他靠在走廊的栏杆上,一动不动地向内望去。
他没有大喊,更没有冲进去强吻。那个挺直着后背漠然书写的少年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能把他的情愫搅得翻江倒海,又能让他获得内心深处的平静。
他就这么看着,看着,连希望夏清泽能注意到自己的期许都没有,只是这么看着,他就心满意足。
他很轻的,很轻地做出呼唤名字的嘴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夏清泽却像是能听见,先是停笔抬起头看向正前方,侧脸的同时他眨了一次眼,缓缓睁开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刚好与江浔的相碰撞。
只一眼,江浔于八年后回到了人间。
如同溺水的人浮出水面,江浔猛吸一口长气。他不再身处风景宜人的山海中学,而是蜗居于阴冷的地下室。他也没躺在床上,而是陷进一张皮层破碎的转椅,眼前的电脑已经黑屏,旁边塑料袋里的烧饼凉透,里面的肉因为地下室里的阴冷而冻结到一块。没有窗的日子让他分不清昼夜,他也说不清这个烧饼是一餐主食还是夜宵,只记得自己在刚入睡前导入一张手绘,然后靠着椅子小憩,准备休息个几分钟后填色。
他没想到自己会做一个如此真实的梦,但梦总要醒的,要从世外桃源重回落魄人间。
江浔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作息越来越不规律,床头堆着的泡面箱就是他的粮食,使得他可以足不出户,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用来制作动画《居山海》。
这是江浔第一个为自己而创的作品,他自然精益求精。别的动画一秒画八帧人物动作就足够流畅,江浔为了让画面更有质感,别说一秒十二帧,二十四帧都画了好几十秒。
江浔做的是二维动画,不像三维需要花大量时间建模,但由于唯一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剧本创作阶段就和他散伙了,这个十五分钟长的动画短片从剧本到脚本分镜头再到绘制,都是江浔一个人没日没夜地精磨细琢。眼瞅着他辞职大半年后的第一个作品已经有了雏形,他当然也快马加鞭,几个月来没睡过一个超过七小时的觉。此刻他仍怀念回忆中的校园和那个人,但他伸了伸懒腰,晃晃酸胀的膀子,还是准备先给导入的手绘上色。
他睡前没关电脑,但在他按了一键空格键后,屏幕并没有亮起。
江浔又按了一下,电脑还是没反应,他于是直起腰,点鼠标按回车,重装显示器排线,屏幕还是一片漆黑。
“不是吧……”江浔不是很敢去摁还亮着的开关,他的电脑从来都没down机过,以至于他有些动画和图都没备份。
“小老弟你醒醒啊,你……艹,”江浔骂了句脏话,是真的开始慌了。他拍电脑屏幕,又觉得这么做太粗暴,就改为轻抚,和和气气地对电脑说,“你别撒脾气啊,你行行好,别这么对我啊小老弟。”
也不知道这位小老弟是不是真的吃软不吃硬,江浔这么一哄,主机还真传来了工作声。
但那声音江浔从未听过,屏幕再亮起,江浔眼前的也不是他熟悉的ps软件,而是一条线,当那条线开始波动,一个没有情感分不出性别的电子声也响起,对江浔说:“hello,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