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千里连芳草,独酌一杯天地校。*
春分将至,春风西渡,却越不过太行巍峨。识春先天体寒,受不得山阴处连日寒风,怀风师太见她精神不济,便打发她早早下山,往太湖春光明媚处去。
此时距太湖畔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尚有一月之期。识春自七岁上山以来便鲜少下山,怀风师太是江湖上出名的隐士,闭关多年不出乃是常事,便苦了识春一同枯坐。几个师姐妹一个赛一个肖似怀风师太,一看便知是带发修行的道姑,唯有识春在山上被磨了十年,性子非但不改反倒更盛当年,怀风师太常用拂尘敲她脑门,叹一声“顽劣”。
顽劣孽徒得令下山,便如飞鸟投林,当日便施展轻功跃出百里,正午已至山下。山下杜记酒家老板原认得她,便冲她笑:“女侠又来打酒?还同往日一样?”
识春早在店内大马金刀地落了座,拍了拍桌上佩剑包袱,笑道:“这回可不一样,师父准我下山,有正事要做,不敢耽搁,来一斤便罢。”
话音未落,隐隐听得几声嗤笑。识春循声望去,店内东角处原坐着五六个男女,石绿绣金缎衣,墨鸦带,男子头戴青玉束发冠,女子便是青玉发钗。识春向来瞧不起打扮花哨的江湖人,料想不过花拳绣腿之辈,此时隐约听得这几人正嘲她小小年纪口气颇大,一斤杜康够要了她的命,更是不喜。
小二手脚勤快,早将一坛足斤的杜康抬上桌。识春见酒心喜,也不用杯碗,端起酒坛便要牛饮。美酒下肚,热辣辣通遍她全身经络,连手脚也暖和起来,又要了几两卤牛肉、酱鸭脖、花生等物,慢慢就着下酒。
太行山脚向来冷清,店内空阔,一阵穿堂风过,角落那几人的闲言碎语也被送至识春耳边。她原不耐烦听,正要换一桌坐到西偏角,却听得他们正说到武林大会一事,便住了脚。
一爽朗男声道:“听说那天下第一剑山庄的凌女侠,是个少见的美人,我早想亲眼一睹,这下可有眼福了!”
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声道:“凌女侠,是哪个凌女侠?”
爽朗男声道:“还有哪个?天下第一剑山庄哪还有第二个凌女侠?可不就是凌巍南庄主的千金,武林美人排行榜榜首的凌闻夏?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去个屁的武林大会。”
年轻的男声道:“郝师兄这话说得……我等前去武林大会,自然是要替师门挣些名气,哪里就只想着看姑娘。”
其余几人连连称是,那姓郝的男子虽不满却也无话可辩。
又有一女声道:“说起凌庄主……听说这次大会后,他打算卸任,将庄主之位还给前任庄主的女儿,你们听说过没?”
一个粗些的男声道:“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凌万顷的女儿?自十年前凌万顷全家被灭门后,就没再听说过她的消息。有说她跟了凌夫人的旧友怀风师太修行的,有说她一直留在天下第一剑山庄的,也有说她灭门那天就死了的,也不知哪个是真的。你又是哪得来的消息,是真是假?”
女声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粗些的男声便冷笑,道:“要我说,那凌万顷的女儿便是活着,凌巍南也难将山庄还她,武林盟长老之位可不会给没名没姓之辈,要不是凌万顷横死将偌大的山庄便宜了他,你当他还能做这个长老?”
姓郝的男子道:“我听说提出召开首次武林大会的,正是凌巍南自己,可是真的?亲兄弟死了没多久,就急着借亲兄弟的势主导江湖大事,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又一温和女声道:“郝师弟有所不知,当年几桩灭门惨案后,江湖上人人自危,若不是凌巍南站出来主持大局,邀各派德高望重者同建武林盟安定人心,如今江湖上是什么局势还尚未可知。且凌巍南只因时局所迫暂任过一任盟主,此后便只领武林盟长老的虚衔。听闻他治下有方,不论是计谋还是统筹调度都非常人可比,初次武林大会后的长平湖之战能获大胜,亦有他统领之功。是以每任盟主都对他颇多信赖,主持武林大会、选出新任盟主等事也都交由他来操持。”
粗些的男声嗤笑一声,道:“不过是一介书生,长袖善舞罢了!江湖中人,到底还是拳脚兵刃说话。长平湖之战还不是靠秦怯劝降才保住我中原平安,他凌巍南也好意思抢功?这么个连武林大会的擂台都爬不上去的书生,岂能真教他做了盟主?我裴元俦头一个不答应!”
不知为何,那桌上静默片刻,竟无人应答。
识春又啃完一只鸭脖,方听那前一个女声道:“说起那凌万顷的女儿,我倒是听说了些有意思的。”话及此,她特意一顿,似是要吊人胃口。
同桌几人果然心痒,迭声催着她有话直说。那女声便清了清嗓子,道:“虽说凌万顷一家是死于迦蓝教魔人之手,但那山庄中连寻常弟子都逃不过,如何凌万顷的女儿就能大难不死?这是天生福相老天护佑,还是另有玄机——”
姓郝的男子欣然接道:“是了是了!我也想不通,那时凌万顷的女儿还不到十岁,迦蓝魔人杀人如麻,还能教她逃出一条命去,实在蹊跷!”
那女声轻咳一声,微恼道:“是你说还是我说?”爽朗男声忙认错赔不是,女声方才续道:“听说,那凌万顷的女儿,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煞孤星,克父克母都是小事,她的命,是要人命来祭的。她出生时便险些夭折,凌万顷杀人取血,用血浴才保住了她的命,十年前灭门那事,便是血债血偿,是凌万顷在还为女儿欠下的人命债。”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识春听到此处,终是忍不住将酒一口喷出,大笑出声。这等奇谈怪论,竟能在江湖广为流传,还被奉为密辛,实在好笑之极。
那女子被笑得恼了,拍刀站起:“你笑什么!”
识春笑道:“我笑江湖中人,好美酒美人都算得风流,唯有好闲话……”她打住话头,但笑不语。
那女子盛怒之下,抽刀便要向识春攻来。识春见她出刀凌厉,刀风却疲软,料定她攻不到此处,便动也不动,坐着任她砍。
那女子刀风行至半路,乍然一声惊叫,大刀当啷落地,自己也浑身抽搐着栽倒在地,原本红润的面颊泛上青紫,显是中毒之兆。同行几人大惊,爽朗男子向识春喝道:“你使的什么阴招!竟敢下毒害我师妹!”
识春正是一头雾水,道:“你瞧仔细了,我用剑不用毒,以她的功夫,我的剑尚且不用出鞘,三招之内便能胜她。”
那自称裴元俦的大汉最为年长,上下打量了识春几眼,方对师弟妹道:“她此话不假。我们几人,包括我在内,都不是她的对手。”
识春赞道:“你这大汉功夫不行,眼神倒是不错。”
她话中之意原是挑衅,裴元俦却并未理会,只向那温和女子询问查验结果如何。温和女子眉头紧锁,犹疑道:“大师兄,我……看不出是什么毒,无法用药。”
姓郝的男子恨声道:“这世上竟有连三师姐都看不出的毒,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毒手!竟如此歹毒!”
忽听一女声道:“这本不是毒,自然看不出。”
这女声与店内几人声音都不相同,寻常悦耳之声谓之银铃,识春只觉这女声非得用金铃方可比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招摇。
那声音的主人正站在店门口,着赤色锦衣,披赤色斗篷,金钗金镯金璎珞戴了个齐全,日光下金灿灿的直晃人眼,好不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