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野在长街初见俞远那天,时至处暑。
二十四节气释义,处暑即为“出暑”,意味着酷热难耐的天气已到尾声。
但炽烈光线透过树叶间的罅隙照下来,依旧热得人透不过气。
长街地标性的大榆树下,三五人围着一个象棋盘子看得起劲,落了下风的一方将棋子砸得空响,嘴里说言辞粗鄙的方言。
超市冷气和尼古丁不可兼得,那一秒烟瘾犯得急,向野坚定地选择了后者。
他推开玻璃门走出来,刚把烟点上,抬眼就看见了和那桌下棋老头一块挤在树荫下的男生。
三五米的距离,向野倚在小超市门外的檐荫里,位置刚好处于对方的视线盲区,便直截了当地任目光荡过去。
男生跨坐在自行车上,胸前挂着台相机,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汗水打湿他额前细碎的短发,顺着线条明朗的下颌,滑过修长脖颈,消失在衣襟里。两条亮眼的长腿分跨在车身两侧,轻松地撑着地。
挺拔、干净,和周遭环境很不搭调。
正当向野看得起劲的时候,隔壁突然扬起一道女人的咒骂声。
那声音洪亮高亢,音域饱满空灵,要不是所用词汇涉及太多座祖坟和太多不可描述的器官,还真让人分不清这是在吵架还是在唱歌剧。
街上顿时冒出不少看热闹的眼睛。
向野身后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一阵稍纵即逝的冷气淌过之后,五个脑袋能凑成一包完整彩虹糖的不良小青年齐齐走出来。
其中海拔最高的一颗脑袋顶着最辣眼的红,把一袋子饮料放在电动车踏板上,见向野没有动作,出声问:“还不走?”
他们今天下午凑这一堆,是为了去赴一场目的不明的球赛,约球的不是什么好鸟,所以赴约也赴出股刀光剑影的味道。
向野吐了口烟说,“等恒哥。”
彩虹糖里又偏过一抹亮眼的绿,一把勾过大红的脖子,“急什么,七哥的专属司机还没到,先过来看看戏。”
隔壁的骂声此起彼伏,于是一群人百无聊赖,或歪或靠地聚在超市门口,都往面馆瞅。
他们这群人在长街待了十多年,对这间面馆突发的“歌剧事件”全都习以为常。
但不远处的棋桌上仍有不明真相的观众,向野听到有人问:“谁啊这是?”
此话一出,又添了几道笑声。
话说兴阳长街最初成了片有名的地儿,倒不是因为它街如其名的长,而是因为它在兴阳人民心中多少带着些特殊色彩。
一说这里流氓成窝,不要命的野小子,都爱往这里跑。又说这里寡妇遍地,不要脸的野男人,都爱往这里钻。
长街寡妇兴许是不少,可始终无人查证。但要说起出名的寡妇,长街人都认识一个——
“高尚面馆邢老板呗。”
棋盘上传来“啪”地一声闷响,“听这声儿估摸着就快打出来了。”
向野指尖的烟已燃到尽头,面馆门前的珠帘“唰”一声被挥开,紧接着一个脚底虚浮的男人就被搡了出来。
女人尖锐且有辨识度的骂声再度响起:“喝那么多也不怕撑死你个狗日的,敢对你姑奶奶我动手动脚,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儿……缺棒少蛋的玩意儿!老娘就是再死十个男人也看不上你这样的!”
女人一气儿说完,彩虹糖里顿时爆出一阵喝彩,“邢老板牛逼啊!长街第一嗓实至名归!”
向野不爱凑热闹,往后退了退,把前排位置彻底让给他们发挥。
绿毛回头瞥见他灭了烟,从饮料袋里摸出瓶可乐递给他,“喏,冰的。”
向野靠在墙上拧开那瓶可乐,气泡上涌发出“呲”的声响。
隔壁的战况从动口进展到动武,眼看着女人抄起水池里的木瓢,就要在那醉鬼脑袋上开洞,一道白色的身影突然冲了过来。
向野没来得及看清那辆自行车是怎样来到近前的。
距离在一秒之内缩短为零,车头被轻巧地一提,跳上了路沿。男生抬腿跨下座位,扔下车,两步便迈到战局中央,一手薅住醉鬼的后领,另一只手挡住了女人举瓢的胳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向野在心里默默给他打了97分。
扣了的三分在他扔车的一瞬间被掀翻在地,此刻已成为脚边一条滋滋冒泡的深褐色流动液体。
向野在那一片逐渐削弱的“滋滋”声里,先是听见了绿毛略带震惊的一声“我操?”
然后是一道清朗的男声:“刑姨,先把东西放下,小丹马上就回来了。”
……
这出好戏最后是在街上跑回来个短发姑娘之后迅速唱罢的。
那姑娘向野认识,叫不出名字的那种认识。
她踢走了醉鬼,把她老妈哄回面馆后,那白衣男生过来超市门口扶车。
人挨到近前,向野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这人很高,他一米八的个儿,在这人面前仍矮了半头。
男生扶起车,朝地上打翻的可乐瓶看了一眼,“抱歉,我刚才没注意这儿站了人。”
向野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动作,抱臂靠在墙上,觉得这人言辞规矩却又带着股天生的盛气。
“我赔你吧…”
男生垂目和向野对视,突然止住了话音,面上一怔。
这反应向野见过很多次。
因为不少人都夸过,他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内尖外阔,眼尾平滑地上翘,恰到好处的狭长轮廓,裹着一对灰蓝色的瞳仁。
属于不常见的、很勾人的眼睛。
如果像往常一样,他通常会在对方怔愣的片刻之后,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其实他往日里都还算得上是个礼貌谦和的人。
可此刻,看着眼前的人,向野胸腔里只升腾起朝对方脸上吐一口烟的冲动。不过可惜,他的烟抽完了,熟悉的引擎声也越来越近。
卫恒把摩托车停在了路边,朝他招了下手。
隔壁面馆的帘子再次被掀起,大概是迟迟没等到人进去,短发姑娘探头朝这边看了过来,“俞远,怎么了?”
眼前的人慌忙移开视线,侧身道,“没事。”
俞远。
向野在心里把这个名字默默念了一遍,大致地描摹出两个字,然后沉默地跨过那片深褐色的液体,迈步上前,坐到了摩托车后座。
小超市门前的五彩青年们也迅速地散开,大红和绿毛上了一辆电动,剩下的三人上了另一辆。
“直接过去?”卫恒偏头问向野。
“嗯。”向野姿态松弛地俯身贴近卫恒的背,手臂从卫恒腰侧伸上去,搭在油箱上。
驶动的前一秒,他最后朝路沿上的人看了一眼,那短发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那个叫俞远的男生身侧,目光对上他,纳罕道:“向野…”
看来这姑娘记性要比他好得多。
摩托车的声浪骤然轰起,流动的风迅速把他脸颊两侧的发丝轻扬向后。
余光里,俞远有些茫然地朝姑娘问,“这人你认识?”
大概是觉得他听力不好,也可能是天生遗传了她妈的大嗓门,那姑娘的点评顺着风,一字不差地落进向野耳中。
“嗯…混混头子,知名地痞,长街吓小孩排行榜前三名,这片儿没人不认识他。”
宁静的街道被噪音侵扰,两辆驮满人的电动车紧随其后,追着他和卫恒的黑色摩托而来。
向野迟来地勾起嘴角,心想这总结还真他妈精辟。
*
长街西。
几道车轮前前后后地碾过一条萦满桂花香气的泥石小路,顺着树荫浓密、蜿蜒而上的坡道而去。
长坡尽头,嘈杂的声响渐次消失。
黑色摩托早一步停在路边,向野跨下车,从口袋里摸出根黑色皮筋,细长手指插进发丝,动作娴熟地把微卷的及肩发扎起来一半。
卫恒兀自点了根烟,“真不用我上去?”
“不用,常青他要真想搞事,不会约在这。”向野一双凤眼里漾起笑意,“你担心啊?”
他惯常地用充满暧昧的调弄,避开严肃正经的话题——卫恒无父无母,唯一的弟弟还要靠他赚钱养活。这些容易招致麻烦的事,向野从来不让他参与。
卫恒自然也清楚,了然地没再开口。
一旁,两辆刚爬完坡的电动姗姗来迟,绿毛从车上跳下来,“操,我早晚也得换个大马力的。”
“那是车的问题吗?”大红走过来,“这暑假统共二十天,你至少吃肥了三公斤。”
“啧,怎么不是车的问题,那要换了刚才那个骑破自行车的,人上来魂都得扔半道上。”绿毛说。
向野想起那辆倒在自己身前的“破”自行车,朝绿毛掀了下眼皮,“告诉你一件事,就你这雅迪,人家那破自行车能换十辆。”
绿毛扭过头,明显不信,“就那两根架子?我这雅迪买了小四千呢。”
向野朝卫恒偏了偏头,“问你恒哥。”
向野家开了个圈内有名的摩修店,店内一众技修师里,卫恒算最拔尖的一个,自然是此刻对两轮车的发言最有权威性的人。
绿毛随即将目光转了过去。
卫恒仍坐在车上,精准地把烟蒂扔进路边的排水渠里,开口道:“法国LOOK,原装进口应该在八万左右,不过他那辆改了些配置,估计不止。”
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反应不小,有人戏谑地看着绿毛,“看来七哥说少了,至少能换二十辆。”
绿毛也被八万这个数字惊到了,脸和脑袋一齐泛绿。
大红笑着勾住他的肩膀,给他打圆场:“算了,别刺激咱小全子了,有钱人都是傻X。”
话音刚落,一旁的石阶上传来脚步声,很快栏杆上就冒出个头,见到他们,来人将目光落到向野身上:“七哥,来了就上去吧,青哥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