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的五更天,云雾缭绕的雾台山上已是人声鼎沸。人潮如浪,比肩接踵地围在山巅,山巅正中置着半人高的红漆木质方形擂台,四周开放并无遮拦。
擂台前是一座看台,约莫一人高,内置四席;看台边是一人大的铜锣高架在红木架上,边上挂着比儿臂还粗上一圈的梆子。铜锣不远处插着一根足有十多丈高的旌旗,随风摇摆的旗子上写着“天下第一剑”几个大字。
天下第一剑,乃朝廷五年一办的盛事,数轮选拔后,自江湖中选拔出剑术最高之辈,册封为剑圣。自此记名于官册之中,可扬名万世。凡剑客者,无一不为之所动。
云卷云舒中天光乍破,晨风阵阵,吹散缭缭云雾。当旭日之辉照拂在雾台山山巅之上时,远处鸣锣有序,远远的只见“回避”、“肃静”两牌开道,四顶轿子缓缓上山。
人群自觉让开一条过道。
待得落轿,轿内走出四人,两个身穿官服,两个着一身墨衣,四人走上看台,各自落座。随行的一名官差缓缓走上擂台,一名打锣的壮汉至铜锣前,手执梆子,重击铜锣三声。
“吉时已到!”官差喝道,“天下第一剑,最终决赛,此刻开始!请——青虹派高淀!”
人群中忽然飞出一道青影,只听得脚风阵阵,再看时,那人不知何时已落在擂台之上。
这等上流轻功,当即获得台下一阵喝彩。
“请——无门——顾生平!”
却不同高淀张扬的出场,人群中走出一名身着白色布衣、高八尺、相貌英俊内敛的男子。顾生平持一把烂铁剑,不急不缓地沿着通往擂台的台阶,一级一级走至台上。
人声中一阵倒喝彩。
顾生平却不为所动,他一双鹰眼只沉静地看着眼前的对手——年约三十四五,身高体格较他都大上一圈,脸骨较宽,眉眼粗重,留一髯短须,是个北方汉子。
“比武开始!”官差走下擂台,铜锣再响三声。
高淀上下打量一遍顾生平,不由得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会与那百里门的当家对上,未想对上的竟是你这样无名门派的娃娃!可惜今日对上我,看来是老天要你再等五年了。”
顾生平反应淡淡,看着手中已破烂不堪的铁剑,握了又握:“五年?”他轻笑一声,喃喃道,“可我再等不得了。”
“那便请赐教罢!”高淀抽剑出鞘,立剑于眼前,“青虹派高淀,请赐教——”
“顾生平,请赐教。”顾生平话音甫落,便见高淀提剑来刺。
顾生平随手格挡,却不进攻,不论台下如何嘘声连天,他只是一招一招接下,按捺着性子细细观察高淀的剑招。
高淀使的大约是青虹派的绝学回风剑法,这剑法大开大合,如出笼猛虎,刚硬凶猛。回风剑法之犀利,非一流高手绝过不得几招,故而化防为攻,以攻为守。
所谓过刚易折,这套剑法最大的缺点也正是其只攻不防,若对手能接下这一连串的攻势,即代表其可从中寻得一丝破绽。
自然,当世能接高淀数十招的根本没有几人,但恰好,顾生平算其中之一。
顾生平所使的剑法无名,所以又有人称之为无名剑法。一共只十数招,可一招接一招,环环相扣,变化无穷,攻防交替,可以退为进,又或化进为退。
交手已过百招,顾生平心中已经有数。他一个避退,令高淀的剑挥了个空,旋即故意在背后留出破绽。但高淀是何许人也,交锋百招,也隐约看破了顾生平这真亦假时假亦真的剑法路数。
高淀不曾上当,他虚晃一招,旋即剑光一转,攻向顾生平身前;顾生平脚下移行换步,手中铁剑挽过一个剑花,错开高淀的利剑,顺着剑锋,借力打力,将那利剑弹开。
在场众人尚没从惊讶中反应过来,下一瞬,顾生平的铁剑架在了高淀的脖颈边。一时场内尽寂,直到看台上传来一男人低沉的声音:“胜负已定。”
那敲锣的汉子终于恍然回神,梆梆梆连敲三记铜锣。官差上台宣布道:“本次‘天下第一剑’——胜者——顾生平!”场上众人哗然。
高淀亦好不容易自惊愕中回神,他看着那铁剑离去,面上略有苦涩。可长叹一口气后旋即又像是想通了什么:“哎,败也好,也好……”他目含同情地看向顾生平,不由得感慨道,“只是顾小兄弟,你年纪轻轻已至臻境,往后余生若再无对手,又当是何等凄凉……”
往后凄凉?怎会?顾生平心道师父可比自己厉害多了,更何况……他争这名利,非为名为利,只是为了能回去山居而已。
两名钦差走下看台,上擂台,宣读圣旨,顾生平跪在地上,却一个字都没进他的耳朵,心中只是回望着自己从十二岁被师父赶出山居后的种种,直到十八岁今日夺冠,他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欢喜的。
顾生平耐着性子接过钦差赐予的玄铁剑,只见那铁剑长三尺,重六七十两,剑身、剑鞘皆是一模式的通体乌黑。旋即便是象征剑圣的玉佩腰牌,至此,顾生平这六年来的耐心便全数磨尽。
两名钦差似叫他上看台,可还未待他二人讲话说完,顾生平已起身,脚下暗使轻功,如化一阵清风,来无踪,去无影,只一瞬便消失了踪影。这身轻功竟俨然比高淀使的更精妙许多。
台下又是一阵喧嚣,两名钦差却面色铁青,颤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回看台。
“大人,他走了。”两名钦差唯唯诺诺地向高个的墨衣男子回禀,恐惧如斯,竟不敢多看对方一眼。
“嗯。”那男子反应淡淡,他遥看着顾生平离去的方向随口道,“无妨,我知道他会去哪,给他留些时间罢。”
说罢,便携着身旁另一人自看台背面一跃而下,而那看台下,竟是万丈深渊……
*
顾生平日夜兼程,方在翌日傍晚赶回山居,他直入竹舍,师父却不在屋内。于是他便去后院——那是师父成日里最爱待的地方。
竹舍后院中没什么东西,唯一棵长了二三十年的海棠树,是他师父争锋生平最看重的东西,几乎日日都要在树下待上两三个时辰。
顾生平走入后院,果不其然,在那近三十尺高、枝头绽满朵朵粉花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穿一身黑衣的人。
六年过去了,争锋一如顾生平记忆里那般,身材颀长,安安静静的,背影总带几分落寞。
听得脚步声,争锋方才缓缓转身,一见来人,向来无甚血色的嘴唇轻勾:“生平,我等你好久了。”
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向来不在山居内使剑的争锋,腰间却配着剑。
“来比剑罢。”
顾生平尚不知争锋意欲为何。
却听争锋继续道:“我长你十多年经历,便让你一手。”他缓缓以左手自剑鞘出抽剑,“你若是输了,你我师徒情分就此了断,你便从此下山,再也不许回山居。”
这是师命,不容拒绝。
顾生平艰难地抽出烂铁剑。
总觉得今日的争锋哪里有些不对劲,既悲伤,又快乐;既似有沉沉的歉意,又似有不知为何而起的疯狂;明明师父就在他眼前,却仿佛下一刻便会消失。
争锋一剑划破顾生平的衣袖,长剑剑锋在顾生平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的同时,顾生平的剑也将争锋的脖颈划开一道细痕。
师父太厉害,他唯恐输了会被逐出师门,根本没有留手的余地。
争锋面不改色,只眉眼间流露出一点赞许,却无别的什么,一切似都在他意料之中,旋即那点赞许也没了。他亏欠似地望了顾生平一眼,然后再也不敢多看似的,又静静地走回到海棠树下,看着那海棠树,便仿若看着别的什么人。
顾生平心中忽地升起一丝不安。
争锋却淡淡地说起他的生平——
争锋说,他刚出娘胎不久便被弃在路边,而后,是他的师父捡了他,还为他起名叫作争锋。
他自记事起便在习武、练剑,师父平日里待他很好,唯练功上对他极其严苛。
争锋虽也是难得一见的剑术奇才,可天赋还是比不得顾生平,所以一直到他十六岁,才被师父赶下山。
届时朝廷刚开始举办“天下第一剑”的比试,师父便要他去夺那剑圣之名,否则便不许回来见他。
二十岁那年,争锋去参加“天下第一剑”,落败而归;二十五岁,止于决赛;直至他三十岁,终于不负师父所望,夺得剑圣之名,旋即快马加鞭赶回山居。
可回来后,师父没有道贺,似是欢喜又似是不舍。纠结一番后,他师父便要用左手与他论剑,若是他输了,便要被逐出师门,再见不到师父。
他便不敢输,耗尽心力,终于胜了师父一招半式。
争锋欢喜,而他师父更欢喜。
耳熟的种种,岂非是同样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顾生平不忍再听,连忙出声打断道:“师父,我……我不想听了。”
可争锋却不理他,继续自顾自地道:“师父告诉我,他是百年难得的剑术奇才,二十五岁已登峰造极,江湖中再难寻得敌手。这本是习武之人的至高境界,只是一个人在那谁也无法企及的高处待久了,终归会感到落寞。于是天下第一的不败,曾几何时也成了求败。”
“于是他便想,既然世间无人能胜他,何不自己培养一个呢?所以他培养了一个我,而所幸,我也未辜负他的心愿。”
顾生平哑着嗓子问道:“……后来呢?师祖……去哪儿了?”他想起后山上,那静静立于树下的墓碑,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争锋但笑不语,他仰头看着这满树的海棠花,眼中盈着柔意,笑纹叠起,他笑得天真无邪如个孩子,一瞬间仿若回到十六岁前与师父朝夕相伴的那些日子。
“师父为我起名叫争锋,因他望我有朝一日能与他一竞高下;而师父死后,我余生再无期望。我本想随他而去,却不舍师父这一门绝学后继无人。是因为直到遇到你,人生方才有了些许盼头。故而,我为你起了‘生平’这名,只因你乃我生平意义所在。”
这话,说得仿若是在告别。
顾生平越听,心中越是慌乱,他预感到争锋接下来欲做什么,他再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却还未近争锋的身,便被争锋反手封住穴道。
“你日后必能远胜我,却不是现在。”争锋轻笑道,眼中清明是看破一切的淡然,“更何况我去意已决,你能拦我这一次,又岂能拦我日后千万次?”
“师父……我求你,求求你不要……”顾生平由小至今几乎没求过争锋什么,唯一一次,是求争锋别赶他出山居。
如今,是第二次。
争锋却置若罔闻,只是静静地嘱咐身后事:“待我去后,记得将我葬在师父边上。你不必难过,也无需自责,你若不能胜我,我的结局也是如此,只是心愿不得偿,怕是不能瞑目。而今你争气,我已得解脱,只是苦了你,被我连累了……”
顾生平想摇头,却不能动,只得不断喊道:“我没被连累,若不是师父,我兴许早死了!师父,别做傻事!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这一说,却不知为何,争锋面上神色更是复杂,他摇头:“如今的你……还不懂。”他嘴唇翕动,想说点什么,却犹豫了下,没有说。片刻后轻叹一口气,“罢了,你若对我心怀歉意,便去永延镇寻你的身世,当是全我未完的心愿罢。”
语毕,争锋举起钢剑,手起,剑落。
锋利万分的长剑贯穿了那削瘦的胸板。
顾生平望着这一切,脑中一片空白,只嗡嗡作响,怔怔地,直到倒在地上的争锋胸板再没半点起伏,他终于回过神来,痛苦地嘶吼。
顾生平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方才冲破穴道,彼时争锋的尸首已是冰凉。
顾生平不知是否该后悔自己如此早地夺得剑圣之位,也不知是否该恨争锋只念师祖,而全然不顾及他俩的师徒情谊。
顾生平在争锋尸首边跪了整整一夜,翌日,方才按照争锋的遗愿,将争锋的尸首背去后山,埋在他师祖坟边。然后守孝三日。
如今,他方能渐渐体味高淀所说的凄凉。
可这不过是开头。
一时只觉得生无可恋,可想及争锋死前吩咐的另一件事,顾生平又恐争锋在九泉之下无法安心。随即他便下山找人将后院的海棠树掘出,一人一剑一树,前往争锋所说的永延镇。
顾生平在永延镇的镇外找了一处僻静的老宅,一房一院,这已见证两人逝世的海棠树栽在院中,仍是开得极好,大约……还能见证自己的。
顾生平站在海棠树下,一如他师父日日所为一般,怔怔相望间,连身后的脚步声都不曾注意。
直到那人说话:“看来争锋心愿已了?”
那声音耳熟得很,却记不得是在何处听过的。顾生平回首,面无表情地看向那墨衣男子,隐隐倒是有了一些印象——是了,是“天下第一剑”时……
“我名叫方隽,当日你比武胜出,本该随我进京面圣……”方隽缓缓掏出一份圣旨,缓缓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