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云帆发誓自己只是买了张车票,确认目的地时手一选择错误,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动售票机一阵嗡嗡嗡,吐出一张车票。
再然后眼睛一睁一闭,她已经抱着她的背包坐在大巴后排了。
手上甚至还捏着那张见了鬼的车票,印着目的地“嬴山侯家村”,脚注“一经出售概不退换,一切解释权归研究所所有”。
汝云帆闭上眼。
汝云帆睁开眼。
好奇怪,再看一眼。
她举着车票对准车窗外的太阳,阳光透过薄薄的纸张,怎么看都是那些内容。
白纸黑字,油墨印的,手指一抹糊了一半,仿佛在嘲讽她做的什么白日梦。
她眨眨眼反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车顶忽然砰一声巨响。
鲜红的液体从车窗顶端倾泻而下,拉窗帘似的给车内渡了一层红光。不知谁嚎了一嗓子,居然还是男高音:“司机……司机!什么?!”
男高音劈了嗓子,扑通跌在地上,把他吓得七窍生烟的司机姐姐默默把头转了回去——
刚刚是转头一百八十度,现在是脖子一扭,顺着同一个方向完成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圆。
那脖子大概受不了这等强度的旋转,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断了。
人头向后倒下来,剩一层薄薄的人皮藕断丝连,一双瞪得铜铃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后座乘客,而她双手竟然还平稳地把着方向盘。
前排,扎羊角辫的小妹妹从后脑勺稀疏的发丝间裂开一张嘴,声音脆生生的:“姐姐,你猜我的头是正的还是反的?”
汝云帆咽了口唾沫,试图挽救一下已经稀碎的唯物主义价值观:“正的,转回去坐好,车上倒座会晕,辫子绑反了姐姐给你重扎。”
羊角辫当着她的面,来了个司机同款一百八十度转头,露出一张圆眼圆脸的孩子面孔,婴儿肥上还带着健康的红晕,乍一看人模人样。
除了眼睛漆黑不见白,以及说话不动嘴——估计动的是后脑勺那张:“猜错啦!姐姐给我扎个辫子吧!”
汝云帆:……
虽然但是,你拿脸对着我让我给你扎辫子?
她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面色苍白的笑:“你要羊角辫、麻花辫还是马尾辫?”
羊角辫看着渗人,居然意外听得懂人话,转过头让汝云帆伸手梳理她半长不短的发丝。
刚刚骚动的大巴不知不觉陷入沉寂,只有前排乘客细细簌簌移动的声响。
前有司机后有羊角辫,乘客自发往车厢中部挤成一团,大气不敢喘,男高音试图摘下安全锤防身,他整个人都害怕得打颤,安全锤脱手坠落,发出一声闷响。
一瞬间整个车厢的人都吓得一抖。
汝云帆垂下眼,边绑辫子边走神。
羊角辫看着吓人了点,不过她到目前为止连油皮都没擦破,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羊角辫不是没有伤人的打算,就是没有伤人的能力。
她十指翻飞,非常拖延时间地给羊角辫扎了个复杂的编发,直到拖无可拖,羊角辫肉眼可见地坐不住,才绑上橡皮筋,摸出手机用前置摄像头当镜子:“扎完了。”
羊角辫摸了摸新辫子,字面意义上人小鬼大地点头:“姐姐,我喜欢你——”
汝云帆一口气还没松下去,颈间徒然一凉,小姑娘冰冷的手贴了上来,她头皮一炸,身体先一步作出反应,抬手擦过羊角辫肘子上的麻筋。
不明生物显然是没有麻筋的。
那手很小,却钢浇铁筑似的,难以挣脱的窒息感铺天盖地,汝云帆两眼发黑,被按着脖子往车窗上砰的一撞,脑中耳鸣嗡一声甚重盖过后脑勺的剧痛,翻飞的发丝遮住视线,余光里碎玻璃渣闪着不详的红色光泽。
羊角辫居高临下站在车里:“所以下去吧。”
车窗外狂风劈头盖脸,汝云帆护住头部和腹部,竭尽全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在公路边草地上连滚几圈,最后撞在一颗大树上。
她沾了满身野草泥泞,狼狈地笑了起来。
面对羊角辫的时候,她其实偷偷看了眼手机。
没什么困难的,现代网瘾青年机不离手,永远有个手指头虚握在开机键上。她只是习惯性瞄了眼屏幕。
【运行小助手】:您已触发副本——嬴山往事。
【运行小助手】:您已触发任务——大巴狼人杀。
狼人杀,有“狼人”,也有“平民”。
难怪了,她心想,难怪这么安静。
突如其来的困境之下,人可能会尽量降低声响,减少存在感,但众所周知,人是需要呼吸的。
高度紧张的情况尤其。
可车厢里太安静了,耳边都是她自己咚咚的心跳和压抑的呼吸,大巴平稳碾过马路,这里只有她一个需要呼吸的活人。
司机不是人,羊角辫不是人,挤作一团害怕发抖、试图自救的,都不是活人。
一旦有了这个认识,仿佛打破了一层壁障,满车迷之生物的举动在她眼中都变得古怪起来。
男高音的肢体看着太过柔软,驼背老大爷活动又太利索……这群人模狗样的东西,像一群刚夺完舍还没来得及习惯人类躯壳的鬼物,透着说不出的矛盾感。
谁是狼人,谁是平民,这下就显而易见了。
满屋子“狼人”,就她一个惨兮兮的小可怜“平民”,这把要不别叫狼人杀,改名“平民去死去死”得了。
直到被羊角辫推出车窗。
羊角辫看着可怕,其实是个编头发就送人跳关的好心鬼。
手机屏亮了一下。
【运行小助手】:您已跳过任务——大巴狼人杀
【运行小助手】:您已获得状态——“请打开麦克风交流”。
身下传来嗷的一嗓子:“别坐我头!”
“看什么看,就是我,快把尊臀从我金贵的脑袋上移开,人类!”
*****
侯家村,嬴山旅社。
一楼客厅,一女两男四个“旅客”聚在一起,三人都不同程度地挂着彩,尤其一个高壮男人,脸色煞白半摊在沙发上,右半边身子都软塌塌的,手腕以非自然的角度向外扭曲。
他身边坐着一个曾经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
说曾经,是因为西装已经在逃命途中化身丐帮时装,然后进一步升级成绷带,绑在它主人的腿上胳膊上肚子上。
女孩是个还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头发在脑后扎成短短的马尾,手边甚至有个分量不轻的书包。
她低头摆弄了一阵手机,脸色蓦的沉了下去。
“对内通讯频道,显示有八个人。”她点开详情页面,选中一个头像,“可是点开以后,其中三个显示‘用户已注销’。”
年轻男人倒吸一口冷气:“那这三个人……死了?”
他叫韩庸,是中午出去吃饭的路上被卷入这里的,先是被女鬼司机的断头杀吓没了半条命。好不容易和车内乘客一起制服女鬼司机、稳住大巴。他“并肩作战”的车友们整齐划一,对他露出歪头笑,嘴巴直接咧到耳根子!
然后亮出三寸长的、枯枝似的指甲,对他张开血盆大口——
“只有你和我是人类!”
身后传来年轻女孩拔高的尖叫,随着她这一声,那只即将划破他脖子的鬼手离奇一顿。
就在那个瞬间,叫喊的女生砸开后门,抓住他的手夺路狂奔。
被她们抛在脑后的车厢里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嚎叫,他回头,只看见车窗上一片血雾。
拉了她一把的女生太能跑了,背着个大书包,有妖魔鬼怪追上来就给它一下。两人一路连滚带爬,被追到侯家村口,捡回一条命。
直到这时韩庸才有空看了眼手机。
【运行小助手】:你的任务“大巴狼人杀”完成进度2/3,任务失败。
他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救了他一命的高中生名叫余静思,也是第一次进这鬼地方,据说是田径队的,跑起来喘都不带喘,就是吓得有点腿软。
余静思退出队友界面,努力把死了三个队友这件事抛到脑后:“人还没齐,一会儿应该还有人来。”
急促的敲门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来人不等有人应门,急匆匆推门而入。
余静思顺手扶了她一把,在她粗重的喘息和微微发抖的手腕里同病相怜,说话都轻了一个八度。
“别怕,这里安全了,我……我们和你一样,是第一次来的新手,都摸着石头过河,按那系统里的说法。我们叫做……【运行员】。”
“居位面之中,游移不定,自成界域,是为【域】。域有侵蚀、扩张之能,域之于位面,如癌之于人体。【研究所】创立初衷为位面自医,距今年限已不可考,略尽绵力。”
“这里叫做【域】,由整个或部分位面熵增降格形成。
“域之于位面,就像癌之于人体,它会不断游移、扩张,直至吞噬位面……或者,多个位面。
“【研究所】,是研究域,控制域扩散的组织。
“在耗费数不清的人力财力之后,它发现域依赖规则运行。
“【副本】,就是研究所探明域的规则之后,在域中建立的生路。
“除了副本,研究所还开发了【借贷】机制,在人进入副本的时候取走一部分能量转化成【附属特性】,通俗讲就是超能力,提高进入者通关副本的成功率。
“成功脱出副本的瞬间,这部分能量会原路返回,直到下次进入,再次转化为附属特性。
“我们这些人,被称为【运行者】。”
“运行者。”新来的女生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那么,我们是需要合作的队友了。”
“我叫姚舟。”她说。
受到她的影响,剩下的人也开始自我介绍。
“韩庸。”
“张子凡。”
“汝云帆。”
陌生的声音响起,姚舟一愣,视线随即转向门口。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倚在那里,她穿着一套深灰色运动服,骨相深刻而锋利,面部一层薄薄的皮肉,恰好柔和了浓烈的骨相,眉毛平直,偏长的眼睛一弯,竟然显得眉目多情起来。
她拿指关节百无聊赖地敲了敲门:
“新来的,在客厅里找过吗,副本规则应该就在初始场地。”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汝云帆身上。
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姚舟脸上的血色飞速褪尽,宛若在梦中一脚踏空,陡然惊醒。
她沉默地站在那里,半张脸浸在阴影之中,从发丝掩映间漏出一点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