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场雨,天蒙蒙亮时,镇子渐渐有了人声。
“快来打仙水!”
几户人家叫来子辈,拎着空桶赶到苍峰山脚下,小溪潺潺,从山上绵延,打水的波纹荡开了苍峰山的倒影。
苍峰山终年云雾缭绕,时有青衣剑修进出,腰牌上书“云霄”二字,原是一修道门派,云霄门坐落其中。
青衣往来,其中两个弟子顺着小径往山下走去。
一人道:“杜贤峰主的近况,你可有听说?”
另一人促狭一笑:“都传遍了,听说已修身养性两月,气色都好了不少。”
“嗐,做样子罢了,那太明真人可有瞧他一眼?”
“果然如此?太明真人他竟也敢惦记…”快到山门口,见守着一守门修士,这人敛了神情:“可别说了,倒污我耳朵。”
“你不也说的兴致勃勃……”另一人呸他。
两人同守门修士打了招呼,守门修士问道:“两位是等谁啊?”
“我们来候杜贤峰大弟子,何羽师兄。”
正说着,一小修士一路小跑过来,满头是汗,叫道:“师兄!”
这两人齐声:“你怎么下来了?”
其中一人说:“不是让你在主殿外等?”
守门修士仔细打量,笑道:“这不是今日刚上山的小子,你资质不错,能留在云霄门。”
小修士不好意思地笑笑,同守卫修士作了一揖,才回道:“运气好通过了测验。”又对那两人说,“其他人都被峰主们领走了,就我站在主殿外,人来人往的,我实在待不下去,不如跟师兄们下来一起等。”
“要是早知道你下来,我们也不用来这一趟。”
小修士赶忙道:“那、那还是要的,我初来乍到,难免不周,怕哪里惹大师兄不高兴了……”
“这你倒不用怕,何羽师兄一贯好脾气,连杜贤峰峰主他都忍得了……”
“噤声!”另一人轻叱,却勾了嘴角。
见面前两人忍笑表情,小修士心里发慌,急忙问:“杜贤峰峰主怎么了?师兄们为何这样说?”
这三人便沉默,一人见他实在急,只能道:“你到时候入了门就知道了,何必急于一时。”将他搪塞了过去。
小修士更怕了,还想再缠着问一问,忽见这人往前迈了一步,道:“何师兄!”
小修士抬头,只见一道气流推开雾气,缓步走出一丰神俊朗的人物来,他面容姣好,衣袍素净整洁,就像话本中的仙师。
小修士看了一眼便赶紧低下头,跟着众人叫何师兄。
何羽跟这三个修士一一点过头,问道:“这小修士是?”
一人道:“今日是各位峰主选拔新徒的日子,上午进了一批,总有三十人,留下了五个。”
“其中四人都被各个峰主领回去收做弟子,掌门念着杜贤长老近日清修,想是对修炼上心了些,便拨了这位弟子来填门户。”说着他拉过小修士。
小修士一眼对上何羽,又低下头:“大、大师兄安,我、我叫柳流。”
何羽笑的温和,打量一番这小修士,唇红齿白,十分清秀,掌门也是用心。
“你我既是同一峰的,用不着这么拘谨。我先带你去拜见杜贤师父,然后再去外门安置。”
柳流连声应是,跟在何羽后头离开,依稀能听到其中一人叹气:“惨哟……”
“你可别瞎操心了,再惨能有那怪物惨?”
“嘘…!”
一阵风将话语吹散。
山门外,有采笋农夫抬头仰望,只觉云雾之中的修道门派,神秘莫测,凛然不可冒犯。
御剑飞行,一日千里。柳流从变大的剑身上跳下来差点双腿一软,何羽将人扶好,道:“此处便是杜贤峰山水居,我领你去主屋拜见杜贤师父。”
“大师兄!”这时从身后快步跑来一人。
何羽朝那人点点头:“你下山历练回来了?这是孙季,你孙师兄。”
柳流赶忙叫道:“孙师兄安,我叫柳流!流水的流,是今日刚入的山。”
孙季拍拍柳流的肩,十分自来熟的样子,回何羽道:“刚回山门,正要向师父报到。”
“那便一起吧,我正要带柳流拜见师父呢。”何羽发话,三人便同行往主屋去。
柳流亦步亦趋地跟着,只见山水居门口,“杜贤”二字巍峨风流,石板路平坦整洁,连庭灯都是没见过的好看样式。路遇几个弟子,皆是丰神俊朗,青衣红剑,柳流暗自左看右看,好不向往。
突然柳流叫了一声,其余两人脚步一停,顺着柳流看得方向看去,只见两株发财树后面躲着一个黑影。衣衫褴褛,头毛未束,一绺绺硬发上似有血污,这血污浸透了衣服领口,抹出极深的墨色来,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飘进柳流鼻中。
柳流吓了一跳:“这…这是受伤了?”这道家重地,皆是漂亮整洁,突然冒出个流浪汉,就像喷香的面食飞进了一只小虫子,令人不适。
何羽不着痕迹地厌恶皱眉,问那流浪汉:“你怎么在这里?”
流浪汉没有答话,似乎没听见一样,手撑着地面缓缓站起。他一站起,身量不高,露出的脖颈手臂瘦的过分,柳流才意识到这还是个少年,先前团成一团时,因为衣服不合身,所以体型看着大而已。
孙季道:“这小子惯会装聋作哑的,大师兄何必问?不如喊他快走,别脏了山水居的地。”
何羽闻言皱眉看石板上少年留下的污迹,有些不耐烦道:“你快走吧。”
柳流没想到仙师也能说出这些辱人的话来,看一眼少年,有些不忍。
少年像是听惯了,没有一点反应,低着头正要走开,孙季突然喝住了他,厉声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柳流向下看去,少年的右手果然是握成拳的,隐约有一点白色。
少年猛地缩了一下手,幅度不大,但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他默不作声,还想绕过三人离开,孙季岂能在新弟子面前被这么下面子,喝道:“你甚少出现在此处,难不成是偷了什么东西?将手掌摊开!”说着拔剑一扫,剑风凛冽,震慑人心。
柳流心神一震,这就是仙师的力量吗?只听“嘭”的一声,竹篱笆被撞出一个人形,少年摔在地上,已是一动不动。
“他!他死了吗…?”柳流害怕道。这孙季一出手就伤了一条人命?
孙季有些讥诮地翘了翘嘴角,语气带笑:“他?这个小怪物是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小怪物?”
孙季已经踏步向前,见那右手仍是紧握的,他想拿剑鞘挑开,少年却反应极快一下缩回了手。
“小怪物!”孙季剑也没收,一脚就踩了上去,正中少年手腕,怎么动都挣脱不得。
剑尖划破满是薄茧的手指,整个手掌鲜血淋漓,少年却还是握着拳,任由孙季打骂。
“这…这……”柳流想要上前,被何羽轻轻拦住。
“大师兄…这,他还是个小孩子…”柳流实在不忍看。
“我知道,”何羽转头,“孙季!别打了。”
孙季站到一旁,何羽上前蹲下,看着这血肉模糊的手掌忍不住皱眉,有些反胃。
少年已经失去意识,右手微舒,何羽犹豫了下,使了个洁净术,趁新血还未流出,赶紧伸手将他手指拨开,拿出一物来。
“这是?”孙季看着已变光洁的物什。
“是一枚玉玦,纹路浑然天成,触手生温,灵气比我见过的玉器都要充裕,怕是上品玉石。”何羽赞道。
柳流也忍不住看这枚玉,通体莹白,唯有玉中一点朱红,似火如水,他看直了眼。
“这小怪物果然是来偷东西的!”孙季道,“我原以为他顶多拿些吃食,没想到会是如此贵重的东西,他胃口不小啊!”
“这事得上报师父。”何羽看一眼少年,对孙季道:“将他带上吧。”
孙季只能捏着少年后颈处还算干净的一块衣服,将少年的上半身提起来,拖着往主屋去。
柳流往后看,一条长长的血痕在众多弟子眼下展开,渗透石板,污染泥土。
杜贤长老犹豫着落下一白子,白子刚触到棋盘,他就缩了回来,口中喊着“不对不对”。
对面的林清长老折扇一敲,杜贤长老手背吃痛,白子半空中就落了下来,被折扇接了,放回刚刚的位置。
“师弟,落子无悔,你棋品如此差,到时候在太明真人面前丢脸。”林清长老摇摇头,抚了抚胡须。
杜贤长老揉着手背,他样貌不错,瞧着不到中年,嘴角耷拉道:“我本就不精于棋道,练习时反悔也正常。”
“若都这样练习,你何时才能跟太明真人切磋棋艺啊。”
“大不了不切磋棋艺了,我…我山水画的还行。”
见杜贤长老打起了退堂鼓,林清长老有些恼怒:“是你说要凭下棋讨好太明真人的,求着我给你当陪练,要早知道你没那个毅力,我还不如去炼丹。”炼出的丹都比你会讨好人!
杜贤长老吞下又要打鼓的一句话,嘴一撇:“太明真人怎是个喜爱下棋的…”又恨道,“我临时抱佛脚,太明真人肯定一眼就能瞧出了……”屋外人声窸窸窣窣,更是难以静心,他倏然转头大喝道:“何故在外喧哗,扰本座清静,还不滚进来!”
他金丹境界,说话时不自觉带上灵力,门外几人俱是一震,其中一人更是要软倒。
何羽一把捞起来柳流,对门外的侍从道:“不寒暄了,我们快进去。”
说着便推门往里走,缓过来的柳流赶忙跟上,孙季还拖着少年,倒是早没了血痕,只有一路的泥巴尘土。
侍从道:“你这样拖进去长老肯定生气,嫌他污了地板地衣,放外头吧。”
孙季道:“放外头怕他跑了,这小怪物狡猾的很。”
“他都这样了,还有力气跑呐?”侍从觉得不可思议。
孙季哼笑一声:“不然怎么叫小怪物,打也打不死,多重的伤都能站起来。得了,我把他放主殿外边,不让长老瞧见便是,你可记得让人来打扫啊。”
侍从气道:“你便是增加我的麻烦吧!”
孙季已经拎着人进去了。
屋内,柳流行完了大礼,只见杜贤长老已然舒展眉头,笑意盈盈。
问了柳流生辰八字,哪里人士,又命他上前来,仔细摸了骨,悠悠道:“不错,三灵根已是很有天赋了,又是水土木,皆是温和不冲突,可相辅相成,未来不可限量。”
柳流本被摸的身体发麻,听杜贤长老这么说就都顾不上了,欣喜之情跃然脸上,十分好猜。
杜贤长老对何羽道:“待会儿你从书阁中取《清雨册》给柳流,同外门弟子的基本功法一同练习,对你大有裨益。”后一句又转向柳流。
柳流实在感动,又是一个大礼。
这时孙季进来了,同两位长老问安。何羽见他两手空空,问道:“他呢?”
“他?”杜贤长老好奇。
孙季回道:“就是那小怪…那半魔小子。”
柳流惊骇,那个少年竟然就是江湖流传的半魔!
传闻数年前,有一魔道大能与清霞派一女弟子不顾劝阻,私相往来,后来更是珠胎暗结。直到孩子出生的那天,清霞派掌门才发现这魔修竟是魔兽修成人形,孩子全无人类的样子,更像只小兽,见者无不心神剧震。
女弟子难产而亡,而被围剿的魔修虽身受重伤,仍然闯破山门禁制,见到女弟子尸身后竟失心疯了,屠灭了清霞派满门,自己也力竭而亡。一时间,这半魔之体的孩子无父无母,无门无派,成了唯一的活口。
“…有爹生没娘养的东西,竟学会在杜贤峰上偷鸡摸狗了,把他带过来。”一声呵斥,将柳流从说书人的桥洞下拉了回来,他抬眼,看见杜贤长老手中已拿着那枚玉玦,想来是刚刚何羽已将发生的事说过了。
孙季只得出门又把人拖回来,似乎是把人弄醒了,少年挣扎起来,孙季拖的吃力,待好容易到杜贤长老眼前,地衣都推出一个小堆,染满新渗出的血污。
“实在脏污。”林清长老别过眼去,喝那小壶的碧螺春。
少年抬头四望,柳流冷不防被他一看,害怕地低下头,那是一双兽一般的瞳孔。
“嗬——”少年看到了杜贤长老手中的玉玦,喉间发出低喝声,像极了野兽的威胁,他撑起身体想冲过去,孙季还未压住他,一股无形的气压骤然降下,少年整个人便贴紧地面,骨头咯吱作响,动弹不得。
杜贤长老收回手,先是拿手帕擦了擦,好像他真的碰到了少年:“连话都不会说,行为举止更是异于常人,你这半魔也只得了个人形,内里就是只野兽罢了。本座还要练棋,无甚心情与你周旋,你只须告诉本座从何处偷来的玉玦,本座好还给失主。”
“嗬嗬—”少年只是喘气,他死死盯着那块玉玦。
林清长老道:“你下棋下迷糊了?他又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跟问一只狗有何区别?”
“哈哈哈!”杜贤想象自己跟狗说话的样子,的确好笑,朗声笑了会儿,再看少年时眼里都是漠然:“那就照往常的,给些教训,带去思过崖跪着吧。”后面这话是对孙季说的。
孙季为难道:“师父,弟子刚从山下历练回来,有许多心得体会,还想向您说明。”
杜贤长老并不在意:“等你回来再说。”
孙季只好又拎起少年,见他仍要往杜贤长老的方向爬,一个手刀将人砍晕了事。这手是洗不干净了,孙季脸色难看地告退。
何羽却像是想起什么:“这半魔小子最常待在思过崖,而思过崖距离太明真人暂居的东风阁极近,该不会那玉玦……”
杜贤长老脸色霎时变白:“这混账……不会,太明真人真仙境界,这小子如若接近一定会被察觉,怎能拿到真人的玉玦?”他虽然这样说,但脸上仍是惊疑不定的神色。
何羽只能先转移话题,引到了柳流身上。
看到眉清目秀的柳流,杜贤长老心情也好转许多,笑眯眯地同他谈话,继续之前的话题。柳流强撑笑颜,也不知道是如何跪别两位长老,同何羽走在去外门的路上的。
“这件事,你莫要放在心上。”何羽宽慰道,声音温和。
柳流转头看他,何羽的表情非常平静:“你须知道,入了云霄门最重要的便是修道,有些小事就别纠结,否则修为不进,还比普通人难过些。”
眼见柳流的表情慢慢转为惊恐,何羽拍拍他的肩:“走吧,这本《清雨册》你可要收好了,杜贤长老送你这本心法,可见对你看重。”
“弟子铭记于心……”柳流紧紧捏着《清雨册》,又问起另一个他在意的事情:“何师兄,不知太明真人是何人?”
何羽缓缓道:“太明真人,这方世界中唯一凌驾于大乘境界之上的修士,已是一只脚踏入仙门的真仙。”
修道一途漫漫,足要跨过十个大境界,炼气、筑基、融合、灵寂、金丹、元婴、出窍、化神、合体、大乘,才能渡劫成仙。
“你看,天上那颗星。”何羽朝天指去,柳流只见一颗十分耀眼的白星悬挂于天空,即使日光灼灼,仍能看清:“那是太明星,是随着太明真人修道而诞生的星星,从古至今,只有那一颗。”
何羽眼中流露出对它的倾羡和向往,就连还是凡人的柳流,都能感觉到它的特殊和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