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延睁开了眼睛。
雪白的天花板上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灰黄色污渍,圆形的顶灯开着,亮度对他来说有些刺激。
傅延的眼睛泛起朦胧的水雾,迟钝地感受到了光亮带来的刺痛。
但他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一时间连闭上眼睛躲避这种小事儿都没反应过来。
他似乎身处某个闹市区附近,半开的窗外传来模糊的叫卖声,劣质甜品的甜腻香精味儿顺着窗缝爬进房间里,钩子一样挑起了傅延的反应。
他眨了眨眼睛,水雾顺着眼角流下去。迟钝的感官重新回笼,傅延闭上眼睛,终于从方才那种半死不活的茫然状态中清醒过来。
很平常的一天,傅延想,但我不是死了吗。
这个念头出现得顺理成章,傅延冷静得有些反常,他微微曲起膝盖从床上坐起来,忍着眩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完好无损,除了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浅白色的疤之外,什么伤痕都没有。
他胳膊腿齐全,身上也没缺什么零件,傅延垂着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他穿着一件素色的睡衣T恤,被子堆在腰间,一副刚刚午睡醒来的闲适模样。
天花板上的顶灯温和地散发着白晃晃的光,傅延盯着床单看久了,有些眼晕。他皱着眉捏了捏额角,脑子里近乎一片空白。
窗外粘腻的棉花糖香气很快被另一种食物所取代,浓烈的烧烤味道散在空中,夹杂着牛羊肉的油香味,丝丝缕缕地渗进房间里。
傅延脸色猛然一变,掀起被子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只来得及掀开马桶盖子,就弯下腰去,吐了个昏天黑地。
他胃里空落落的,没什么存货,只吐出了几口酸水。
傅延什么都吐不出来,但他反胃得厉害,那点肉香味对他来说仿佛什么毒药一样,勾得他恨不得把胃都掏出来冲进马桶里。
足足十几分钟之后,傅延才喘了一口气,放下马桶盖,扶着水箱靠在了冰凉的瓷砖墙上。
他眼白上覆着红血丝,微微拧着眉偏过头,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看起来实在有些狼狈。
但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在半个小时之前,他刚刚经历了自己的死亡。
傅延喘了口粗气,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这应该是个民宿类的酒店,打扫得很干净。卫生间里放着花草味道的香薰,闻起来很清爽。
不远处的洗手台镜灯下放了个小号的电子时钟,上面的时间跳了一下,正巧跳了个整点。下面那行日期随着准点报时一起亮起来,傅延的视力极好,轻而易举地看见了那行小字。
【2027年5月16号。】
这个年份距离傅延最后的记忆足相隔三年之久,傅延垂着眼睛缓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从记忆里扒拉出了这一年的情况。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这个时间里,他本来应该在休伤病假。
六个月前,傅延执行了一场试飞任务,作为第一梯队的顶尖飞行员,他要为新的研究机型收集实况使用数据。但那场试飞任务出了一点问题,在进入山地附近时雷达信号突然断掉,试验机部分数码设备失控,连中控台都不听使唤了。
傅延切换了手动模式,可还是没把飞机一起救回来,最后只能迫不得已跳了伞。
这次事件之后,他被评了个功,又批了几个月的休假。如果不是接下来那场世界级意外发生,他复职时本来应该再提个军衔。
六月一号,傅延想。
再过半个月,会爆发一场罕见的传播性病毒,感染者会表现出焦虑狂躁、疯癫嗜血、啃咬攻击他人的情况。这类情况最初被视作烈性狂犬病,可几天后,感染者皆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丧尸化”的情况——躯体僵硬,脑死亡后却依然存在行动能力等。
在“丧尸化情况”蔓延之前,傅延一直觉得,末世灾难电影不过是爆米花生活中的一点调剂。然而真等到现实发生时,他才发现,原来现实远远比想象要更恐怖。
灾难发生得太快太急,以至于傅延当时不得不中断休假,复职回去参加救援任务。
这场末世风暴气势汹汹地席卷而来,几乎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全球人口锐减,大量城市废弃,人们从城市化生活退居集体生存。
他们被这场意外搞得毫无反击之力,只能步步后退。
一直到傅延死前,这场灾难依旧持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傅延的思绪中断了一瞬,又不得不想起方才被他暂时无视的那件事——他已经死了。
在半个小时之前,他跟小队成员被围困在一栋废弃大楼里。为了送出那栋医学楼里的研究资料,他一个人独自离开大部队,将丧尸引入大楼的双子层。
他本想在引走丧尸之后通过双子层通道逃生,谁知这栋楼废弃已久,通道早堵了一堆废弃的建筑材料,从外头看不出来什么,可内部却已经堵得严严实实,苍蝇都飞不过去。
傅延当时已经受了伤,他左腿的膝盖骨被尖锐的铁板切碎了,行动本来就不方便,周旋了十分钟后到底没坚持住,被围困在了一个实验室死角里。
这不是个好记忆,傅延拧紧了眉,喉头滚动了一瞬,忍不住偏过头又吐了两口。
这段记忆对傅延来说依旧“新鲜”,他现在一闭上眼睛,还能想起被层层叠叠的丧尸按在地上撕咬的感觉。
腐烂的臭味萦绕在他身边,那些腐臭的涎水落在他身上,他当时没有立时三刻就死去,还清晰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血肉是怎么被一口一口咬下去的。
傅延下意识捂住了胃部,吐得更厉害了。
可他非但没停,反而自虐一样地把这段记忆来来回回在脑子里播了三遍,直到硬生生想到脱敏了,才抹了一把嘴角,按下了冲水键。
傅延摇晃着站起身来,出门前转头看了一眼洗手台上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英俊高挑,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黑色,看着像是没休息好。
但饶是如此,相比于三年后来说,他现在的状态已经堪称不错了。
起码他现在胳膊腿齐全,还可以暂时松口气,不用提心吊胆地想着下一秒该往哪去。
傅延很快收回目光,走出了洗手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睁眼就回到了三年前,但他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回来。
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擦黑,傅延走过去关严窗户,然后打开了空调的换气功能,顺便把温度往下调了两度。
他环视了一圈,发现自己的行李箱规整地放在墙边,桌上放着一壶烧开的热水,热水壶盖子开着,恒温设置在四十六度,有丝丝缕缕的热气从里面冒出来。
水壶旁边的茶包盒上粘着一张便利贴,傅延伸手拿过来,发现上面是张手写的便条。
【记得吃药,饿了就先点个外卖,地址我帮你在手机里设置好了,我结束就回去。】
落款是一个龙飞凤舞的柳字。
傅延看着这张字条,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哪。
四月份的时候,傅延身体痊愈正式出院,于是柳若松也得以重新复工。
在傅延出事之前,柳若松作为户外摄影师,被动物保护组织邀请一同参加可可西里考察。这次考察内容本来要存档留念,作为杂志素材,可惜柳若松当时赶着回去照顾傅延,所以他的部分一拖再拖,最近才重新安排。
因为工作原因,傅延和柳若松算是聚少离多,所以这次他难得有几个月假期,就是干脆陪着柳若松一起过来了。
傅延记性不错,他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记忆方法,只要想起某个点的事情,就能顺藤摸瓜捋出一条线来。
“上辈子”的今天,柳若松要去接受杂志采访,傅延本来也应该跟去,但他早上醒来时发了低烧,柳若松不放心,就把他留在了酒店休息,自己去了。
他本应等着柳若松下班回来,然而他现在对自己的处境两眼一抹黑,于是习惯性地想出去走走,看看事情跟自己记忆中的有没有偏差。
时空悖论中说,如果一旦改变了“历史”,那么从改变节点开始,就会衍生出一条完全平行的新型世界。
傅延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重来”了一次,还是已经走在了平行世界上,但他想尝试一下,如果发生了跟自己记忆不同的情况,会不会对未来产生一点微小的影响。
他打定了主意,却没敢贸然尝试——有那么一瞬间,傅延很想打电话回军区预警半个月后的那场灾难爆发,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是他现在手里没有任何证据,贸然预警很可能达不到效果不说,还容易让人觉得他精神出了问题。二是他不确定如果直接改变这样的大型节点,那事情会不会往更差劲的方向发展。
他沉思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从小事上开始“试探”一下。
于是傅延起身换了套衣服,按照柳若松吩咐的从药盒里倒出两粒药片吞了,最后凭着记忆翻出了自己的钥匙手机和钱包,给柳若松发了一条消息。
“我睡醒了,好多了,现在去接你。”
这次傅延不打算像上次一样留在酒店等柳若松回来,他准备出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