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十分,华丰CBD第八层最西边的会议室房门紧锁。
空调被调至二十度,但室内依旧燥热难耐。
陈宇瑞咳嗽了两声,把手机连上充电器,之后照着屏幕继续向下念:
“第一,色调继续调整,需要更加明亮透彻;第二,背景音乐调性不搭,要换一首;第三,彭经理的镜头切得太快,人物缺少特写,至少要保留五秒...”
第三点刚念完,一条细瘦手臂倏然搭上来。
一直趴在桌上的付斯怀终于抬头,微长的头发乱糟糟,挡住了他的眼睛。
“你等会。”
付斯怀喝了口咖啡,迷迷糊糊回忆道:“我怎么记着半个月前,他们让我把彭经理出现时长缩短一半?”
“是的,我也清晰地记得,”陈宇瑞怜悯地看着付斯怀,“估计是他们内部斗争有了新形势。”
付斯怀两眼放空:“调性,过去五个版本我分别用了激昂的,悠扬的,节奏快的,节奏慢的,他们公司的调性到底是什么?”
“一个做猪肉脯的公司讲啥调性,”陈宇瑞理性分析,“就是嫌你选的歌不好听,你整点某音热门曲试试呢。”
付斯怀沉思了两秒,又蓦地趴了回去。
陈宇瑞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改吧亲爱的。”
周三的下午炎热而漫长,时间松弛前行着。付斯怀在屏幕前坐到眼眶酸涩,停下滴了两滴眼药水,再去自动贩售机买了根冰棍,路过前台时瞥了一眼头顶的钟——还不到五点。
付斯怀撕开冰棍包装纸,塞进嘴里,然后慢悠悠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窗外夕阳余晖完全消失后,陈宇瑞无声从旁边递过来自己的手机,上面切换到熟悉的外卖页面。
“我不点了,”付斯怀摇摇头,“我今晚九点半前要到家。”
陈宇瑞“喔”了一声,凑近小声问:“隋烨回来了?”
付斯怀点点头。
陈宇瑞不再作声,自顾自地给自己选了一份鸡翅饭。支付完后闲散地伸了个懒腰,打量着屏幕前一动不动的付斯怀。
半晌还是没忍住,疑惑开口:“所以我还是没理解,你既然都跟隋烨结了婚,干嘛在这里干耗?”
付斯怀没有立即回答,等到又确认完一遍字幕,才转头漫不经心道:“就这么怕我升得比你快?”
陈宇瑞无语地用指尖戳着付斯怀脑门,把他戳得左右乱窜:“格局,你就这点格局!”
八点半,付斯怀准时从华丰CBD离开。
CBD位置在城西南方,出门右拐五百米就是十一号线地铁站。付斯怀运气不错,十一号线十分钟一班,今天没有等太久。
坐了五站,付斯怀看了一眼手机,刚好九点。他与隋烨住的地方在松原别墅区,周围三公里空旷无比,是没有公共交通站点的。
毕竟要去松原的人都有司机车接车送——除了付斯怀。
付斯怀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城市昼夜温差大,白日虽然焦热,晚风一吹皮肤又灌进清澈的凉意。他骑得不快不慢,轮胎压过几片凌乱树叶,发出清脆响声。
九点二十,付斯怀成功回到家里。
这间别墅有三层,欧式装修风格,传统壁炉、昂贵挂画、夸张吊灯。付斯怀进门的时候,发现悬挂着的华丽吊灯还熄着,一注月光隔着拱形窗户落在毛绒地毯上。
时间计算得刚好,隋烨还没有回来。
付斯怀先进了壁炉背后的房间,这是他长期居住的卧室,熟练地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打开,开始上传白天修改完的视频。
进度条缓慢前移,付斯怀把电脑搁置在原地,迅速上到第二层。
隋烨居住的主卧是整栋别墅设计最为隆重的房间,从房门把手就凝聚了设计巧思,弧度圆润、质地特殊,房间接近二十五平米,干净得一尘不染。
付斯怀打开门口的收纳抽屉,里面整齐陈列着一模一样的几十盒固体香薰,他从里面取出一盒点燃,放进特质香薰灯中,檀木气息迅速弥漫开来——这是隋烨唯一闻得惯的味道。
衣柜里按顺序挂着一排丝质睡衣,已经被提前熨好,付斯怀取出其中一件放在床边。
做完这些事后,付斯怀回到一层厨房。今天的晚餐任务非常轻松,隋烨白天时下了指令:胃疼,清淡点。按照往常惯例,一道莲藕排骨汤加两个青菜即可。
不过今天隋烨迟到了。
付斯怀懒散地等在沙发上。他不喜欢那个吊灯,独自在家的时候往往都开右侧一排暖黄色壁灯。松原别墅晚上很安静,光线缱绻柔缓,他快要睡着了。
直到隔壁“叮”了一声,是视频传输完成的提示音。
付斯怀打着呵欠起身,回到电脑前,把上传完的链接发给陈宇瑞。
秒回是陈宇瑞几年工作经验锤炼出的本领,手机像镶嵌在身体里,付斯怀还没锁屏,对方的消息就疯狂弹出。
陈宇瑞: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陈宇瑞:别卷了哥哥。
陈宇瑞:万恶勤为首。
陈宇瑞:公司感谢你,资本家感谢你,银行感谢你,劳动人民唾弃你。
付斯怀把毯子裹得更紧一点,嘴角微微上扬,但倦色难掩。
付斯怀:别叫了,没让你现在发。
付斯怀:你参考参考这BGM够带劲不。
陈宇瑞:不看,什么视频还得我亲自看。
陈宇瑞:我裤子都脱了别指望让我看这个。
付斯怀还没来得及回复,窗外突然亮起车灯的显眼光源。
隋烨回来了。听这引擎声,今天坐的是那辆莱万特。
付斯怀把排骨汤从锅里盛出来,用手背贴了贴碗边缘,是合适的温度,尽量平稳地端到餐桌上。餐桌是冷翡翠定做的两米长桌,两三个菜摆在上面显得有点空旷。
隋烨脱了鞋仰躺在单人沙发里,左手抱着个靠枕,他的臂展很长,靠枕在他怀里小小一团。
“吃饭吗?”付斯怀问。
隋烨低头看着手机,似乎有点烦躁,眉心皱着:“待会的吧。”
隋烨大概是基因彩票的标准诠释。五官像他母亲,骨相每一寸似乎都按标尺所长,轮廓分明,线条流畅,而体格又像父亲,骨架很大,四肢颀长,平时偏爱深色系的衣服,因而时刻保有一种不流俗的气质。
此时此刻他穿了一件字母印花的卫衣随意倚靠着,周遭几平米硬被凹得像独立电影的构景。
不过付斯怀无心观赏。
他把隋烨扔在一旁的渔夫帽挂回衣架,转头问道:“鞋需要送去护理吗?”
“不用。”隋烨随口回答。
付斯怀没再多问。眼看着隋烨一副需要独处的模样,他便也配合地留出空间,回了自己房间。
他的房间朝东,因为是底层,从不算大的窗户望出去就是别墅自带小院,尽管处于夏季,日本红枫的叶片依旧浓密,偶尔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付斯怀核对着今天的备忘录,检查有没有漏下的事项,突然想起还没回复陈宇瑞的消息。
付斯怀:就耽误您宝贵的十分钟。
付斯怀:就算衣服脱了也不影响眼睛和耳朵工作的。
下面附上了一个小狗乞讨的表情包。
忽然间客厅响起违和的声音,还有碗筷用力撞击的响声。
隋烨好像在跟谁争吵。
他原本的声线很低沉,带着情绪说话便更显出压迫感,不过这屋子隔音够好,付斯怀也听不清他具体在争论什么。
没过多久,房门响起不耐烦的两声敲击,没等付斯怀回应什么便被倏然推开。
不过付斯怀看起来非常习惯:“吃完了?”
“嗯,”隋烨单肩抵着门,视线没落在他身上,“二楼,老样子。”
檀木的香气浓郁到快漫出来,付斯怀进门时被呛了一口。他实在很难理解隋烨把卧室当祠堂,要把自己当根香烧了似的香薰习惯,但终归是对方偏好,他无权置喙。
隋烨已经换上他准备的那套灰色丝质睡衣,散漫趴在床上。
付斯怀活动了下手腕,向他确认道:“从哪儿开始?”
隋烨一动不动:“你随意。”
那就近原则好了。
付斯怀没再耽搁,上前将两只手掌扣在脚踝周围,交叉向上扭动揉搓,随后沿着三条经络,四指并拢向上循行。
隋烨比付斯怀高七八公分,整个人框架大很多,平日喜欢户外,间歇性沉迷某项极限运动,肌肉虽不贲张,但坚硬结实,付斯怀那几根葱根似的指头需要非常用力才能按压出形状。
小腿,大腿,腰椎,肩颈,付斯怀按部就班,循序渐进。
白天剪了一天视频,此刻又反复用力,他右手腕酸痛难耐,趁着换姿势的间隙,自己轻轻揉搓了几下。
最后是头部,这里毕竟不是足疗店,环境受限,付斯怀只能蹲在床畔。隋烨的五官在眼前清晰放大,鼻梁线条很完美,睫毛随着付斯怀的动作一颤一颤。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这个动作乍看有些暧昧——如果不是付斯怀过于心无旁骛。他非常规范地分三层纵向点按至百会穴,最后弯曲手指轻轻敲击,虔诚得像在敲木鱼。
快到尾声的时候,付斯怀放在旁边的手机突然震动两下。
他瞥了一眼,锁着屏没显示消息内容,但不难猜是陈宇瑞,估计经不住他纠缠,还是亲自替他参考了视频。
付斯怀没理会,继续自己的动作。几秒后,手机接连震动两声——陈宇瑞的打字习惯就是如此,短小而密集,长句子会分成几段发,据说是不能挡住聊天背景上的二次元老婆。
隋烨倏然睁眼,眼神看不太清,但声调听着不悦:“哪来的这么多消息?”
付斯怀愣住。
很奇怪。隋烨必不是一位如沐春风的人,但性格也谈不上恶劣,最多是冷淡与难以琢磨。付斯怀的工作性质,没有明确的上下班时间,无论何时都会受到消息骚扰,往常隋烨也见惯不惯。
今天...看来心情真的很糟糕了。
“打扰到你了?”付斯怀问。
隋烨嗯了一声:“听着烦。”
付斯怀从善如流:“抱歉。”
他拿过自己的手机,在设置里把震动也关掉,把手机放在另一端的床头柜上。
回头继续工作。手指重新贴上太阳穴,刚顺时针揉刮了三圈,又听到了手机震动声。
付斯怀一怔,随后意识到这是隋烨的手机。
而这条消息无异于让今晚隋烨的坏心情雪上加霜——付斯怀看见他的表情比刚才还不爽,周遭气压低得能凝出水来。
过了三秒下了逐客令:“算了,今天就这样吧。”
“好的。”付斯怀乖巧回答。
他起身把弄皱的床单顺平,酸痛的手腕终于得到释放。他绕过这张巨大的床去拿自己的东西,隋烨专注着自己的事,没有抬头分给他任何眼神。
付斯怀原地发誓,他绝没有任何窥探的意思,但两人物理位置太近,隋烨手机直愣愣举在身前,人的眼睛不具备选择性视物的功能,因此付斯怀与其擦身而过时,还是不经意看见了隋烨的聊天对象——阮存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