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灵修倒在地上,再没有比现在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就快要死了。
他的胸口被一剑贯穿,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排山倒海一样吞没了所有的感知。
有一瞬间,浓重的不甘涌上心头,让他想要嘶声呐喊、痛哭流涕,只要能逃脱这种令人绝望的宿命,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但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求生的本能,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
鲜血急速流失带来的寒冷让他浑身都像被冻住了,甚至连视线也模糊起来。
晏灵修闭眼急促地喘息着,吃力地睁开眼睛,往外边看去。
山洞寂静无声,黑暗无边无际,仿佛吞噬生命的深渊,只有他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回荡在耳边。
“还好……还好。”
晏灵修恍惚地想:“永远、永远也不要被发现……”
贴地而来的冷风吹动被血浸湿的袖口,长剑泛着金铁般的光泽,剑柄上的铭文倒映在他泛着微光的眼底——
不尘。
终于晏灵修闭上眼睛,陷入了黑沉的长眠。
没有人知道他孤独地死在了这里。
普通而廉价的酒瓶,深绿混浊的玻璃,咕噜咕噜,顺着倾斜的地面滚了下来。
街的另一边,徐应穿过一片露天烧烤摊,避开几桌喝得醉醺醺的社会小青年,往不远处的一家馄饨店走去。
头顶的路灯光线昏暗,周围食客吵吵嚷嚷,他没有注意到那只滚落到脚边的啤酒瓶。
晏灵修坐在树梢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喀……呼……”
非常模糊的杂音,像一阵风刮过空荡荡的肺腑,混在傍晚人声嘈杂的闹市区里,寻常人并不能分辨出来。
喝酒的依旧在喝酒,吹牛的依旧在吹牛,路过的一对小女生叽叽喳喳地交流着新开的饰品店,那边服务员端着一大盘子羊肉串,灵活地绕过几个结账的顾客,厨师在烤架上刷上一层厚厚的孜然。
但在晏灵修眼中,就好像一条严丝合缝的轨道,忽然松动了一颗螺丝。在这时候呼啸驶过的列车,注定难以到达既定的方向。
运气很不好的徐应,成为了那颗倒霉的螺丝。
——命运是在他踩上那只本不应该出现的啤酒瓶时改变的。
仿佛触发了一轮罗米诺骨牌,重心不稳下,徐应随手抓住一辆停在旁边的电动车,然而这并不能阻止他跌倒的势头,一片慌乱中,旁边的几辆单车也跟着稀里哗啦地倒了下去。
烤架被砸翻,滚烫的木炭火星四溅,兜头泼在了他脸上。
一场完美的“意外”,可没有任何人察觉。
在一切发生前,徐应的裤脚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嗯?”他低头,看到一只黑猫。
啤酒瓶撞上了他的脚踝,停住不动了。
徐应俯身顺了顺猫毛:“是小黑啊,你来接我下班吗?”
黑猫错开一步,把啤酒瓶拨到了旁边。
徐应随意瞟了一眼,嘟囔道:“是谁乱丢东西……”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转头拉开了自己的背包。
黑猫毫不客气地用他的膝盖蹭了蹭爪子,尾巴晃了晃,熟门熟路地钻了进去。
徐应背着猫,走进了馄饨店。
一推开门,老汤底特有的鲜味就扑面而来。
这家馄饨店面积不大,新老顾客占满了桌子的边边角角。而徐应已经是熟客了,享有坐在后厨用餐的特权,进门直接往里走去。
一看见他,店主杜阿婆就笑眯眯地“飘”了出来,在灶台边给他添了张小板凳。
杜阿婆做馄饨做了几十年,拥有众多忠实拥趸——几年前,杜阿婆在睡梦中过世,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了,第二天还是早起来下馄饨,直到店员来上班,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鬼。
不过变成鬼也影响不了什么,杜阿婆的生活一成不变,照旧是和活着时那样,每天红红火火地开店做生意。
徐应坐下,把背包放在脚边,冷不丁发现黑猫从没拉严实的空隙里探出头来,打量着虚虚站在地板上的杜阿婆。
角落里,一只为馄饨店捉了七八年老鼠的狸花猫正趴在窝里闭目养神,鼻头耸动了两下,顿时浑身炸开了毛,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帮厨和服务员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徐应解释道:“小黑很乖的,不会乱碰东西。”
帮厨伸手想捏捏猫耳朵,却被一爪子拍了回去,理解地说:“散养确实不太亲人……”
他话到一半,忽然注意到这只黑猫正不错眼地盯着他看。
说来也是新奇,这猫不光毛发乌黑,连眼珠都是一种沉沉的黑色,看他的眼神不像懵懂的小动物,反倒像是一个大活人,正透过这双猫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帮厨闭上嘴,莫名不敢再开玩笑了。
店外传来一声由远及近的警笛。
晚上六点多,正是小吃一条街客流量的高峰期,警车在百米开外的地方就被违规占道的摊贩堵住,怎么也开不进来。
不法小商贩们慌慌张张地收拾了摊位就要跑,那些警察却只是拿了大喇叭下车开始疏散人群,根本没有趁机将他们绳之以法的意思。
仿佛是在为警察的行为做注释,馄饨店挂在墙角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报本地新闻的主持人从镜头外接过一张字条,微不可察地抽了一口冷气——
“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今晚18时15分,我市特殊事件调查局发生了一起恶劣的越狱事件……”
“经确认,逃犯是一只关押超过七十年的伥鬼……此鬼评级为‘厄’,具有极高的危险性。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考虑,请以下地区的居民抓紧时间回家,不要在外逗留……”
主持人拈着薄薄的两张纸,快速地报出一连串的地名,杜阿婆的馄饨店就在其中。
街那边的警笛声还在不歇气地催促,食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作为当今社会唯一用于管理“非自然生命体”的官方机构,“特殊事件调查局”无疑属于最神秘的“有关部门”之一。像是“新生鬼无法适应死后生活”“野坟地鬼打墙”“荒郊别墅闹鬼传说”等等,都在它的职责范围内。
和平年代,那种“冤魂屠城”、“饿鬼吃人”等血腥惨案,全都化作了一个个都市传说,口口相传于灵异志怪小说里,距离人们的日常生活非常之远。再加上能被特殊事件调查局放出来招摇过市的鬼——比如杜阿婆——他们的危险等级也都很低,且大多是寿终正寝,比一般的老头老太太还要慈眉善目。
是以,乍一听闻有只穷凶极恶的伥鬼逃出来了,顾客们虽然知道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却都提不起警惕心,走得拖拖拉拉的,最后全是被警察提着喇叭赶跑了。
杜阿婆在调查局做过登记,警察循着地址找过来时,她刚关上店门,把最后一份馄饨送给徐应当夜宵。
警察向杜阿婆确认了身份,一板一眼地把刚才新闻里讲的复述了一遍,又说:“逃犯极有可能通过袭击非人类居民来恢复实力,请先跟我们到安全的地方,等逃犯落网后再离开。”
杜阿婆自然是无有不应。
警方行动迅速,不到一刻钟,热闹的街市就变得冷清起来。
“鬼也会吃鬼吗?”徐应提着一兜热腾腾的小馄饨,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背包里的黑猫说话,“就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样?”
晏灵修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徐应本也没指望能从一只猫那里得到什么回答,继续自顾自地说:“你说,调查局是怎么关押犯人的呢?像白素贞被锁在雷峰塔下,还是专门找个房间把它们通通关起来?”
一阵阴风吹过,送来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是“伥鬼”的味道,离得不远。
黑猫的爪子紧紧抠进了双肩包的皮料里,徐应不明所以,停住了脚步问道:“小黑,你怎么了?”
晏灵修朝着一个方向定定地看了两秒,忽然跳出了背包,朝着血腥气最浓重的地方跑去。
徐应大惊:“喂!你去哪儿——”
不等他反应过来,黑猫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鬼对同类的感知远比活人要强,调查局出动了那么多人力都没有下落的逃犯,晏灵修循着气味,不用多久,就在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目标。
那是一个匍匐在地上的“人”,双腿从膝盖往下齐根消失,露着白骨断茬,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脓血。
也许是察觉到了晏灵修的靠近,伥鬼僵硬地直起身,露出了手底下没啃完的半张脸,那上面恐惧的表情几乎凝成实质,伤口里不断地涌出灰白的烟气。
——他捉到了一只游魂,正准备饱餐一顿。
伥鬼环顾四周,长久以来的牢狱生活,使他的感官大大退化,没能发现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猫,便又低下头去,一口咬上了游魂的脑袋。
晏灵修隐藏在阴影之中,圆圆的瞳孔冷冷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突然间巷子那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论是刚准备接着就餐的伥鬼,还是蓄势待发的晏灵修,都不由自主地往那里看去。
“小黑,你在哪里?”
徐应他一路追着猫来,误打误撞找对了路,根本没有意识到将要面对什么,才转过拐角,就毫无防备地和伥鬼那双空洞凹陷的眼窝对了个正着。
“嗤——”
徐应猛地刹住脚,鞋底摩擦过地面,发出仓皇的刮擦声。
伥鬼似乎被这动静惊到了,挪动着四肢,飞快地朝巷尾冲了过来。
瞬间冷汗浸透了徐应的后背,他呆了两秒,掉头就跑。
安静到连虫声都听不见的巷子里,伥鬼的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嗬嗬”声,膝盖上的断骨一下一下地蹭着地,带起的风里有一股浓重的、散发着腐烂臭味的血腥气。
徐应的心脏咚咚撞击着肋骨,在他短短二十年的前半生中,从未有过这样夺路而逃的时刻,越是想快,越是感到腿脚不听使唤,没跑两步,居然左脚绊右脚,生生将自己绊倒在地。
几乎是在转眼间,伥鬼就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追了上来。
“救命啊啊啊啊啊!!!”
徐应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大叫着拼命往后缩。
生死关头,晏灵修终于赶到。
就在他扒住墙头将要往下跳时,耳边倏地一静,然后“嘭”的一声轻响,仿佛花开的声音。
——有人撑起了一把伞。
伞面漆黑,伞骨银白,斜斜地举向前方,古朴繁复的暗色符文在月光下一闪而逝。
伥鬼撞到伞上,又哀嚎着摔出去。
狠狠摔了一跤后,它总算是清醒了点,畏惧地伏地呜咽两声,逃也似的离开了。
来人收起伞,目光不偏不倚,落到了对面的黑猫身上。
晏灵修立在墙头,同样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这人穿着一件黑色翻领风衣,眉眼俊秀,干净整洁,看面容十分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神情却又意外的沉静,叫人很难认出他的具体年纪。
小巷泥泞狼藉,他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画面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美感,好像一幅不合时宜的水墨画。
借着朦胧的月光,晏灵修在对方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对视半晌,黑猫转身跳下围墙,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