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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不悔

“你身为魔子,生来罪恶。十八万年前神魔大战,神界本该将你诛灭于神南岭,看在你母亲枝玉仙君的面子上放你一马,神界允你新生,助你渡化,你却心生歹意,在太子殿下大婚之夜屠戮太子妃,犯下滔天死罪,不日当贬入诛神窟,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你,可悔——”

“……不悔。”

晦暗的岩洞之中,那人的四肢被锁魔链桎梏着,双手高高吊起,手腕上的镣铐贴着皮肤的那面长满婴儿手指粗的玄铁倒刺,深深嵌入皮肉,鲜血顺着手臂淌入层层叠叠堆在臂膀处的衣袖中,裸露在外的皮肤,只见雪一般的苍白。

他的头歪在一旁,湿黏黏的长发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身上穿的是一件艳红色的广袖长袍,上头用金线绣着鸳鸯,那是一件婚袍。只不过那婚袍如今已被干涸的血迹染成了深褐色,上面美丽的花纹也变得灰扑扑的,再看不出原本面目。

“孽障!执迷不悟!”律令大神目光冰冷,手中通体纯银的雷仗重重击向地面,引来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齐齐降下——

刹那间天地大亮,映照出四周同样被锁神链囚禁在这岩洞中的罪神们惊恐的脸。

此处乃是九重天关押和审讯罪神的地方,他们中有些犯了重罪但罪不至死的神被囚在此处已有万万年之久,先后见过的审讯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没有一个神能挺过百道天雷的。

那些意志薄弱些的小神,至多十道二十道就哭着求着认罪伏法了,之后该剔去仙骨的剔去仙骨,该贬入畜牲道的贬入畜牲道,该送进诛神窟的送进诛神窟,反正早死早超生,即便是灰飞烟灭,逃是逃不掉的,何苦多受这份罪。

这天雷虽不似九天雷劫那般能瞬息击夺去神之命,可每一道落在身上,都会将魂魄和肉体生生撕裂,留下血淋淋的、难以愈合的伤口。

万年前曾有个硬骨头的小神,在这雷罚之下宁死不屈,挨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后昏死过去,又生生痛醒过来后,终是忍不住,痛哭流涕地向律令大神认罪求饶,当日便被送进了诛神窟。

虽说是灰飞烟灭了,但至少不会有痛楚了。

这样活着,远比死了要痛苦。

那硬骨头小神受的天雷不少,可再怎么说也是一道一道落下的,而此刻他们面前正在受刑之人,却是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齐齐落下——

准确地说,是魔,他们怎么都想不通,这魔物到底在坚持什么……整整三十日,每日至少上千道雷罚降下。有时百十道天雷齐齐降下,他就像块烂肉一样血淋淋地挂在那里,连抬起头的气力都没有,但嘴里始终在气若游丝地重复两个字——不悔。

他不悔。

有那么几回痛糊涂了,嘴里也会念叨些什么别的东西,有离得近的罪神凝神去听,听出他像是在唤什么人。

反反复复。

“阿……执……”

“阿……执……哥……哥……”

兴许受尽极刑宁死不屈,撑着一口气,是在等什么人。

神族有律法,触犯死罪的神灵,若是早早认罪,便可免受雷刑之苦,直接贬入诛神窟,诛神窟中的腐液会顷刻间将神灵的肉身和魂魄融化,来不及感到痛苦便灰飞烟灭了。

若不认罪,便雷罚加身,直至认罪为止。

万万年来从没有一个死囚的骨头像这魔物一般硬的,整整三十日,律令大神日日都来,周遭的罪神个个胆战心惊,那么多道天雷齐齐降下,若是不小心劈歪了一道,他们不就遭殃了么。

因此,那律令大神走后,有些资历老些的罪神,也会好声好气地劝他,别这么想不开,和自己过不去干什么呢。

今日是这魔物被关到这里的第三十日,律令大神已然彻底失去耐心,一晚上劈了他几千道天雷,血水在他濡湿的婚袍下汇聚成一大滩,岩洞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甚是难闻。

被囚在旁边的一个花白胡子的老神一皱鼻子,右手重重一甩,手腕上的玄铁链撞击在岩壁上发出一阵闷响,不耐道:

“啧。你说你不过一介低贱的魔物,这么有骨气干什么呀,死都要死了,临死前就不能做些善事吗?这么整夜整夜的折腾,还让不让神清静了。认罪会死,不认罪也会死,你就认个罪有这么难吗……”

那魔物的双手被吊着,双膝弯曲,垂着头久久不动,看样子是昏死过去了。

“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啊,他这幅样子还能清醒着就怪了。依我看啊,他就是不认罪,再这么接连劈上几日,也要活活劈死了。”另一罪神接话。

花白胡子老神觉得有理,便皱着眉闭了嘴。

又过了几日,那魔物依旧半死不活地被吊在那里,他虽日日受雷刑,却不似罪神们猜想得那般会被活活劈死。身为高等魔族的后代,生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这等级别的天雷只会让他生不如死,却并不会真的夺去他的命。

不过,即便他再有骨气,天界也不打算继续与他耗了,执行死刑的日期定在三日后。

律令大神将这件事告知魔物的时候,问他还有什么心愿。

每个触犯死罪的神都可以在临死前说出一个未达成的心愿,只要不是太过分,天界都会帮助他们达成。

这魔物体内有一半神族的血,自小被收养在神界,便也一视同仁。

“我想见……”魔物开口。

后面还有几个字,听不清,说的应该是那魔物之前一直在唤的那个人,只有站在他面前的律令大神听清了。

律令大神漠然道:“你杀了太子殿下挚爱的师尊,他恨不得将你抽筋拔皮,怎还会见你。”

魔物垂着眸久久不动,道:“那便……算了。”

寥寥几句话便能拼凑出事情的大概。

罪神们都知道这魔物要等的神不会来了,笑他痴心妄想,一介魔物,哪怕身体里流着一半神族的血,在没有洗去魔性、渡化成神之前,便是连魂魄都沾满污秽的魔,也敢妄想得到神族太子的青睐。

求爱不成,还杀了神族太子的挚爱。

觉得他可悲、可叹、可笑的同时,又唏嘘,这魔物到底对神族太子有着怎样的感情,才能在那成千上万道天雷落于身上后,不曾流过一滴泪。

或许他本就不会流泪。

不过这回他们都猜错了,在魔物即将被送到诛神窟的前一夜,那神来了。

徐徐脚步声从岩洞甬道中传进来,强大的神息令几个正在进行睡前斗嘴活动的老罪神纷纷停了下来,凝神朝那边看去。

被囚在正对岩洞入口位置,侧着头靠在岩壁上昏睡的魔物,眼皮动了动,随后睁开双眼,露出一对血色的、野兽般冰冷的瞳孔。

他缓缓侧过头,对上来人的视线。

在看清来人的那刻,他干裂的唇动了动,唇角露出笑意。

“阿执哥哥……”

来人一袭灰色锦袍,身形颀长,长发散乱地披在身沿,眼眶中布满猩红的血丝,那对墨绿色的瞳孔竖立着,望着魔物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仔细看去,来人身上的衣袍其实是月白色,只是穿了太久无心打理,因而显得灰扑扑的。

走得近了,便能看清来人的脸色苍白,看起来比两个月之前消瘦了许多。

那在千万道雷罚加身时不曾流过一滴泪的魔物,突然眼眶中弥漫起水雾,本就嘶哑的声线几乎不成调。

“阿执哥哥,你瘦了。”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岩洞内响起,魔物被打得偏过头去,毫无血色的脸颊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指印,久久不退。

他其实生得很好看,父亲是魔界之尊,身为高等魔族的后代容貌自然不俗,娘亲是天界掌管神鸟的仙君,端的是君子如兰,光风霁月。

只是因为他遗传了父亲那双血色的瞳孔,再配上过于出众的容貌,便显得妖异。幼时神界的孩童时常被他吓哭,视他为附骨之蛆,厌恶他、恨他、也怕他。

唯有面前的神,曾一遍一遍地告诉他,即便是魔又如何,只要一心向善,终有一日可以洗净魔性,渡化成真正的神。

魔物保持着偏头的姿势僵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转过头,笑着道:

“只要阿执哥哥觉得欢喜,便打到手乏为止,这点疼,对阿冽来说,不算什么。”

“啪——”

话音刚落,又是一巴掌。

魔物闷闷地咳嗽起来,口中喷出一大口血,溅了零星在燕执脸上,燕执疯魔了一般,抬起手掐住魔物的脖颈,五指一点点收紧,猩红的眼眶中涌出泪来。

“你将师尊还给我……”

“你将师尊还给我……”

“你将师尊还给我!!”燕执另一只手也攀上去,双手并用,掐住魔物的脖颈疯狂地摇晃他的身体,魔物的后脑随着惯性不断撞击在岩壁上。

后脑逐渐湿热,虽有些痛,可比起看到面前的人正歇斯底里伤心的模样,这点痛便不算什么了。

他没办法看到面前的人难过,那比剜了他的心还要让他觉得疼。

如果对方将怒火宣泄在他身上之后,心里能好过一些,那么他可以承受任何程度的伤害,也愿意做任何事。

包括道歉。

“对不起……阿执哥哥。”魔物用那双血色的眸静静看着他,呼出的气息已然很微弱。

燕执猛地攥住他的衣襟,将他提过来,目眦欲裂:“对不起有何用?!我再也没有师尊了!!我再也没有师尊了!!”

“为何死的人不是你?!”

“当初父皇与娘亲就不该心软将你从魔界带回来,若一剑杀了你,让你早早地灰飞烟灭,消失在世间,师尊便不会被你害死了……”

“……”魔物无声地流着泪,半阖着眸望着他,并不说话。

燕执发泄了一通,像是没了力气,缓缓松了手,身形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上沾满了血,眼中亦是猩红。

“魔终究是魔……不会知晓何为人性,也永远不可能渡化成神。”

“难怪枝玉仙君至今不肯认你,生下你,对他来说是永远都无法洗去的耻辱吧。”

“哪怕他早就记起你了,大抵也还是装作不认识你。”

“他的选择是对的。”

“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遇见你,将你留在身边。”

“……大婚那夜,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心悦我,是你吧。”燕执缓缓扯起嘴角,“像你这般污秽的魔,没有资格爱这世上的任何生灵,也不配被任何生灵爱着。”

“摹冽,明日,我亲手送你进诛神窟——为他抵命。”

诛神窟,可以诛灭世间一切生灵,包括本就不该活在世上的,半神半魔的怪物。

“……好。”

若是旁的生灵,听到这般残酷的审判,早该痛哭求饶了,魔物听罢却只是淡淡笑着,眼中甚至带着些许光彩。

“阿执哥哥,阿冽,便只陪你走到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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