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九月份还热着,秋老虎肆虐。
此时正值大学开学季,满树的梧桐叶还没褪色,依然是浓绿扑眼,鸽影在天。校内人流如织,新生和家长,和领路的学长学姐们有说不完的话,哪儿都是箱子轮磕在青石路上的咯噔咯噔声。
江言呆怔在了热闹人群里,人群被他裁开又自行缝合,而他一动不动,抟成了杆不发光的路灯。
他是细高的身形,相貌除却俊秀,还透着点慧黠的聪明劲儿,按远亲近邻的话说,是“天生当大律师,坐办公室的材料”。
旁的不说,这位天生白领的确提前拥有了略显孱弱的体格和一对近视眼。
近视眼度数不高,约摸一百来度,平日里不戴眼镜,看人识物还是不成问题的。可如今江言伸脖眯眸,盯着不远处的新生报道处猛瞧,倒真希望自己是瞎了。
瞎了最好,不然他就要怀疑自己是看见了游卓然。
那个傻逼游卓然。
平心而论,要以外人眼光来看,游卓然长得很不错,肩宽腿长,盘靓条顺,是副很会打篮球的样子,大抵是富婆顶乐意去包养的男大。
可惜落在江言眼里,美好形象全形同虚设,他满脑子都是这人小时候泥猴子般拖着根树枝,在大院里疯跑的衰样。
兴许是他这目光太过嫌弃,如有实质,刚从报道处领完宿舍钥匙的游卓然心有所感,四周扫了圈,就猝不及防看到了江言。
一经对视,二人极其统一的在大热天狠狠打了个寒颤,而后,又出奇默契地默默挪开了视线,全当是大白天见了鬼,单在心里暗骂不止。
他俩想装成视而不见,至少别在开学第一天就又打成一团。可惜事与愿违,又或者说是冤家路窄也成,三分钟后,他们分到了同一个领路学长。
学长蛮热情,见他俩身旁都没家长,就帮着一手一只地挎了两个背包,问话也是雨露均沾,问父母怎么没来。
大热的天,这学校又偏偏建在半山坡,到宿舍还有段上坡要爬。江言喜静不喜动,这个假期窝着不是看书就是打游戏,的确有点疏于运动了,这时额上就渗出层细汗,他下意识想去推鼻梁上的眼镜,却推了个空。
他笑着答话,略有气喘。
“我爸妈是……做生意的,最近忙着进货,没来得及送我。”
游卓然在他亲朋好友的眼里,从小到大都干脆是个闲不住的“泼猴儿”。两个月的假期,他至少有一个半月都耗在了篮球场上,本来人就不白,这会儿又给晒黑了不少,幸亏是脸好看,还撑得起个运动型帅哥的名头。
他跟学长几乎并肩走,学长名义上是带路的,实则游卓然比人家还快些。
“我家那老两口忙着旅游,说多给我一千块,让我自己来。”
他笑出一口好牙,
“这多爽,多得了一千块,还省得听他俩唠叨。”
言罢,游卓然脚步顿了顿,往后瞥向了拖着箱子爬坡的江言,终于没忍住,大着嗓门率先开火。
“这位同学,你行不行啊?细胳膊细腿,跟面条似的,别走半路给走折咯。”
江言抬头,仿佛是早料到他要嘴贱,于是毫不掩饰地甩了个白眼过去,维持着原速度走到游卓然身边,他步履不停,慢悠悠予以回击,
“这位同学,你裤链开了。”
游卓然一愣,立刻低头去看,一看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运动裤,哪来的拉链。
“江言!你——”
他快走两步追上江言,由于周围全是人,他不得已压低了声音,骂得咬牙切齿。
“你他妈幼不幼稚啊?一招鲜吃遍天是吧?”
从小到大,这招数江言在他身上用了无数次,偏偏每次都灵验。
江言乜过去,眉眼狡黠,笑得轻蔑,
“谁让你是猪脑子?友情提示一下,不止运动裤没拉链,裙子也没有。”
——游卓然小时候还被江言骗着穿过一回裙子,他套着白纱裙满脸错愕的照片至今还夹在家庭相册里,经典咏流传。
江言小仇得报,正是继续往前走,身后的箱子忽然重成了千斤,死死卡着,拖不动了。回头看,就见游卓然双手扶膝坐在了行李箱上,冲他缓缓竖起一根中指。
星星之火都能燎了他俩的原,依照以往惯例,他俩这时就该忍无可忍,卡脖子打到一处了,不过兴许是年岁也没在二人身上白长,又兴许是学长拦得及时,一手一个的摁住这两个要互殴的小屁孩,学长哭笑不得了。
“合着你俩认识啊?”
二人切身饰演了猫狗不相容,互相瞪着,异口同声。
“不认识!”
学长却是恍若未闻,拍了拍二人的肩膀,
“认识正好,前面二单元就是你俩的宿舍了。那我就回报道处去,不送啦。”
听到“你俩”这词,流转在二人间的愤愤瞪视立时转化成了震惊。
江言缓缓放下了手里薅着的游卓然衣领,吓得一双睡凤眼都瞪大了,不敢置信地看向学长,
“学长,什么是……‘你俩’的宿舍?”
学长眼睛在他们间骨碌一圈,没成想这两人忙着掐架,竟然连宿舍信息也没注意。他把他们的报道单捻了出来,指着宿舍一栏里的501-1和501-2说,
“你们没看吗?你俩是同一专业同一班,还是隔壁宿舍的。”
听到同一专业同一班,他们的脸色阴得要拧水,听到不是同个宿舍,那脸色才勉强和缓一点,松下口气。
游卓然把江言搡开,嘟哝道,
“还好不是同寝,之前他爸妈出差,他在我家住了两天……我家狗一般都是跟我一起睡的,那两天,连狗都挠门要出去。我他妈比狗更想走。”
江言有心再给他一脚,但念着学长还在,不想丢人,就把这股子冲动给按下去了。
二人跟学长道谢又留了联系方式,及至学长走了,他们也拎起箱子继续往宿舍去,江言才捡起话头。
“那是因为你脑子抽,非要尝尝狗粮是什么味的,吓到巴迪了。”
游卓然立刻反唇相讥。
“放屁,是因为你做题的时候自言自语,巴迪以为你鬼上身。”
二人并肩而行,走得一左一右,游卓然在左,江言在右,但游卓然是右手拎箱子,江言是左撇子,则是左手提溜行李,故而行李箱就老是互相磕磕碰碰,可也不见他俩换个位置。
这位置是从小到大走了十八年的,纵使二人互不顺眼,可脚上却把对方身边的路子走得太惯了。
一路上,游卓然不老实,老是脚下使拌去拌江言,江言则是嘴损,换着花样把游卓然骂了个透。
他们连打带骂地上了山坡,连打带骂地到了楼前,又连打带骂兼呼哧带喘地把行李搬上了五楼,直到各自进了宿舍,才终于消停。
江言的室友已经来了两个,其中一个正在吃饭,打过招呼后便接着嗦粉去了,另一个正在整理衣服,有闲工夫和他搭话。
舍友问,“你和隔壁宿舍那人认识啊?”
江言坐在椅子上歇着,拧开了瓶水一点点地喝,闻言单是笑笑,不置可否。
舍友接着说,“你俩一进楼我就听到了,咋咋呼呼的,关系挺不错嘛。”
这下子江言听不下去了,他把水拧上,想了一想,转向了舍友,他佯作出了难以启齿,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他敛着眉头,郑重其事地说。
“那是我们村头傻子,这,有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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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的游卓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传成傻子了,他正专心跟舍友说江言的坏话。
“……总之啊,那小狗崽子,可王八了。”
舍友瞧得出这两人是熟识,不乐意去掺和老朋友间的打情骂俏,干笑着说,
“是嘛?他刚才路过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白白净净的,看着挺好的呀。”
游卓然打小就承袭了猴儿的天性,很爱登高望远,这时候就三两下窜上了还没铺褥子,只有木板的上铺。坐在上头,他一口气灌了半瓶水,颇不忿地摆摆手。
“那都是假相,他就是瞧着还像个人,实际上什么阴招损招都来,心眼子比莲蓬子还多。我跟他从小就认识,死对头,我最知道他什么鸟样。”
舍友抱臂靠着床铺间的梯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合着你们都管这叫死对头,我们那边都叫发小。”
眼瞧着舍友如此执迷不悟,游卓然有点急了,他捋起左边袖子,从上铺弯身,给舍友展示了胳膊上寸把长,缝针的疤。
“你看这个,小时候伤的。”
见状,舍友终于有了点心惊,走近了去看,就见那疤是实实在在,至今还透着一点狰狞,他不由得一缩,发怵了。
“这……这是你那朋友弄的?”
游卓然放下袖子,坐正了身子,他似乎是惊讶于对方怎么会这么想,挑挑眉毛,语气骇怪。
“那当然不是。”
“……啊?”
“是我小时候为了揍他,自己摔着的。”
“……”
“你知道这证明了什么吗?”
游卓然心有余愤地砸了下床,自问自答,
“这恰恰证明了江言这小子有多欠揍啊!”
舍友彻底无话可说了,在心里默默为这二人定了性。
得,好一对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