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冬之夜,雪漫草原。
戌时三刻,随着阿索那王都鼓手一发敲动,鼓面震撼之声席卷百里之外,紧跟着族人齐声歌唱,舞女们纷纷从幕布后出来,扭动起婀娜的身姿。
阿索那的王室纷纷落席,畅饮起新酿的马奶酒,雄壮的英歌配合舞女轻柔的舞步,熏染到毡房里的每一个角落。
“今年的闹冬冬可是格外热闹啊!”左侧二座处,麦拉斯扒着羊扒肉,躬身抵在桌面上,向着身旁叹了一句。
那日苏高傲的目光扫过一众,一声不吭地坐在草垫上,似乎全然不曾听到他的话。
麦拉斯便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习惯地自讨没趣,对着最靠自己的舞女吹起口哨,舞女也很识趣地便过来了,只是刚走几步又低头后退,赶紧撤到了一边。
麦拉斯还没来得及疑惑,便听一声高和。
“小可汗到!”
鼓声骤停,他嘻哈的嘴脸立刻收起,伴随着两侧王室一同起身。
阿索那年轻的小可汗狼皮裹身,长卷发被编成脏辫束在后方,独留额前两撮碎发,蹀躞带束腰,身姿高拔,俊美非常,始一进场,英气便横扫整个毡帐。
大可汗声称抱恙,此次冬宴,便由小可汗亲自操办。
两座的的宾客们恭敬地道安,看着小可汗拓跋野微微颔首,直待其落座才重新坐下。
阿索那尊卑不同,所用盛菜的器具随其改动,以往大可汗为金盏,以下为银具,今日的头等器具却换成了精美的山水玉。
侍女将那玉器刚拿上来,众宾客的目光便随之移动,仿佛见了什么稀奇物件。
右侧四座上,阿希格两眼放光,指向拓跋野桌上的碗具:“这是……中原玉?”
阿希格是阿索那有名的收藏家,鉴别美物独有一方才具,他话落下,两边悉悉索索地便讨论起来,连带麦拉斯一个对财物没有兴趣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了玉两眼。
“听说中原繁华,锦缎布匹多如流水,长这么大,倒是第一次见这么剔透的美玉!”
“小可汗不日前战败平梁,中原送了不少东西来罢……”
拓跋野鹰般深邃的眼睛便掺了点浅薄的笑,自然懂台下人的意思,他慢慢抬手拨弄起长耳坠,拉长了声音道。
“大伙都有。”
台下立时哄堂大悦,一时间气氛高涨,唯独那日苏不屑地扫过众人,目光徘徊在毡帐的门口,仿佛在等着什么一样。
麦拉斯不爱钱财爱美人,看着那一件件漂亮的宝物,又见方才翩然的舞女,蠢蠢欲动的心思免不了被调动上来。
“小可汗,我早便听闻中原女人温婉可人,不知此番,平梁是否……”
是否也进贡了些温柔的姑娘过来……
他话到一半,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断了尾。
麦拉斯看起来直朗,其实带着点纯情,话到这里,大家有的没的都听出来了,几个性情直的已经开始起哄。
“麦拉斯!平日总见你与那日苏一块,还以为你不好这口呢!”
“这是哪里话!你没瞧见小可汗来之前,他那眼睛都没离过台上的姑娘?况且就那日苏那性子……”
这停顿实在有意味,大伙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小可汗拓跋野与那日苏虽是兄弟关系,却一直明里暗里地作对,而那日苏又爱摆一副高面,因而无论是从权还是从心,除了和那日苏一同长大的麦拉斯,阿索那的人们都更亲近拓跋野一些。
麦拉斯早在提到姑娘的时候脸皮就红上了,没想到又扯上了那日苏,当即担心他那小少爷脾气,转过去看他。
不料这一次,那日苏却只是立刻蹙了下眉,好像要与说这话的人对峙一般,紧跟着却仿若想到什么,眉目重新舒展开。
毡帐外的风呼呼作响,吹的帐口铃铛响了响,帐内的调侃声还在继续,说的麦拉斯脸都要钻进碗里了。
闷不做声的那日苏却在此时唇角一勾,看了自己的兄汗一眼。
拓跋野饮着酒,察觉到他的视线,淡淡地看回去,便见后者忽然起身,面向麦拉斯。
“要姑娘?”
麦拉斯不知他搞什么名堂,一面又被调侃地不耐烦,小声道:“坐下,你要惹什么事?”
那日苏却向着毡帐外看了一眼,拍拍手,向着他挑了下眉。
这表情实在灵动,麦拉斯当即愣了愣,便听冷风呼啸,毡帐入口处的铃铛作响,紧跟着便出现几位身着华服的女子排列成行,一个接一个走了进来。
青山远黛,钟灵琉秀。
“中中中中中原娘子……!”麦拉斯回过神,逐渐睁大眼睛。
那些女子一个接着一个地走进毡帐,队伍的最后出现一名男子,他的手上拿着一条锁链,链子的那头滞留在毡帐外,似乎接着什么东西。
男子扫视过周围的权贵,最后带了一点谄媚地向着拓跋野作了个揖。
“平梁使臣沈立,前来谢罪。”
拓跋野眼皮抬了抬,沉如深海的眸子看了他一眼。
阿索那是如今版图上实力数一数二的游牧民族,近些年开始扩1张领地,平梁不偏不倚,便是众国里被扩版的一个。
七日之前,平梁战败,是拓跋野亲自面见平梁皇帝商讨的两国事宜,那时便已商量好事务,平梁却并未说派什么使臣再过来。
这平白出现的使臣究竟是谁请的,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拓跋野的视线移了移,落到了那日苏的身上。后者的面上则变得严肃又庄重,趁着两座宾客没有缓过来的间隙,高声开口道:
“我阿索那扩版的这十年里如有神助,唯独收下平梁之时,费上了整整六载——庸蠢之国能撑住六年,其后缘由,想必大家都清楚罢。”
他说到一半,转身看向拓跋野,口里问的是众人,却好像只问他一人般。
拓跋野眉峰微挑,静静地看着他,恍惚间好像还露出了一点期待的神色,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小可汗波澜不见,燥的却是身边的人。
阿索那人天性重义,兵战六年,无数士魂死于平梁军的刀下,而今那日苏的话刚刚落下,在座的几位将领立时扫开了桌上肴食,手上握拳。
方才对着山水玉灼目的阿希格听到这话,更是一掌砸上了桌面,头偏向一旁用鼻子出气。
阿希格不止精通猎宝,身上还挂着个大将军的衔位,历来有骨傲气。
当年攻打平梁的第一年,阿希格曾向大可汗信誓旦旦地请命,放言三个月平推平梁。
而这三个月的前一半,着实如他所愿。
平梁人武值低下,阿索那大军所到之处全无还手之力,一直到最后,在阿希格以为攻陷王都时,一位少年将军却横空出世,闷声把阿希格打回了原处。
经年老将被一个毛小子演了这么一道,消息顿时传遍了阿索那族人里,摆兵布阵的将人们,无不好奇地去询问平梁的那位将军姓甚名谁。
终于,“江不闻”的名字,传到了阿索那每个人的耳朵里。
江上有清月,不闻尘俗声。
平梁小将军负隅顽抗,破釜沉舟。在接连几次换将战败后,当时还不是小可汗的拓跋野主动请缨,和平梁相战五年,终于将其收下。
“闹冬”之节,双喜临门,今日设宴,庆的就是小可汗英勇盖世,国士无双。
因而早在冬宴之前,阿索那各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已经纷纷送来贺礼,唯独小可汗的弟弟那日苏两手空空地便来赴宴。
毡帐中,那日苏重新转回身,面朝众人,在此刻高声解释道:“兄汗荣光归来,珠宝珍奇皆为俗物,弟弟一时不知送些什么给您……绞尽脑汁后,终于为哥哥挑选出了一件礼物,或许您会喜欢。”
他说罢,给了沈立一个眼神。
沈立会意,一直拿在手上的铁链猛地一拉,毡帐口处的铃铛“叮铃”作响,随之而来的一道身影凝结过所有人的目光。
拓跋野平静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点波纹。
囚服裹身,荆条在背,血布蒙眼。
当年红衣纵马,一枪扫遍战场黄沙的平梁小将军,就这么被栓狗的链子拽进了敌营。
“江,不,闻。”
那日苏一笑。
“我私下面见平梁君主,把他捞了过来研讨武艺。这个礼物,兄汗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