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几日之前,定国候府已经是挂满了红绸,风一吹,似乎连喜气都飞扬起了几分。只是这府中诸人,脸上一点喜气也没有,倒是格外诡异。
毕竟这场婚礼的正主,可不像那日金銮殿前谢恩时的模样,喜极而泣,好似得了天大的好处。
……
清脆宏亮的唢呐声,一下就穿透了人的耳膜。何明德还有些浑噩的神经瞬间就清醒了。他坐直了身体,惊愕地打量着眼前的场景。
这是一间二进的房子,屋内大多是木制镶金镶玉的家具。清淡的香味伴随着香炉的袅袅青烟弥漫,往前看,
自己现在坐着的,是个屏风塌,装饰花纹是很古朴的云气纹——典型的晋朝风格,只是具体是晋朝哪个年代,还需要更多的考据。
外间传来一阵女子的低语,何明德透过重重的茜红纱帘,看到外间几个侍女互相使着眼色,互相推拒着。
飞天髻,杂裾双裙,上俭下丰,这些女子,穿的也是晋朝时期的衣衫!
我这是在哪儿?
一瞬间,何明德的脑海中划过了无数的可能性。
或许自己还是在晋武帝疑冢,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又或者,是自己的同窗们知道自己得偿所愿,对自己开的一场玩笑。
但是统统说不通。
何明德推开窗户,看着院子以及院子之外高耸入云的塔尖,对晋朝历史研究了十五年的他立刻判断出,这完全是晋朝的建筑风格。
在二十一世纪,无论是影视基地还是晋朝遗址,都没有这些的存在了。
最终,外间的拉锯战还是得出了结果,一个看着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被推了进来,战战兢兢地对着何明德跪下。
何明德吓了一跳,佯装镇定。
“大公子,”这位侍女小心翼翼地托着婚服,走上前,“快到吉时了,该换衣裳了。”
很好,何明德想,完了,这绝不是一个玩笑了。因为这个小姑娘说的话里,竟有好几个字他都听不懂——这少女讲的,竟是古汉语。
何明德研究古汉语好几年,听得出眼前少女的发音绝对称得上是标准。何明德只觉得眼前一黑,他扶住窗户,脑海里闪过了两个大字:穿越。
那小姑娘见他不讲话,抖得更厉害了,连忙行了个大礼,脑袋磕在了地上,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何明德不敢多说,冷淡地吐出了两个字:“起来。”
他偷偷地观察着面前的少女,没发现她表情有异样,才舒了口气。至少,他的古汉语水平,不至于让他变成哑巴。
不过吉时?
何明德心念一转,这才发现了更细节的东西——窗子上贴着红喜,屋内放着几个簸箕,盛满了五谷。
侍女又等了半日,还不见大公子出声,却只觉得一股叫人脊背发凉的目光,压在自己背上。这目光如有万钧重,终于让这个侍女两腿一弯,又跪在了地上。再开口时,侍女已经带上了哭腔。
“大公子,奴婢知道您对婚事不满意,可这是皇上下了旨的,不可违抗啊。”
何明德心想,果真是成婚。
眼下他虽然有一肚子的疑惑,此时却是万万不可问出口。他稳了稳心神,道:“更衣吧。”
这一句话,便好似一道释放了这些侍女的圣旨,屋内的气氛都放松了。几位侍女像是生怕他反悔,忙为他换上新装,接着便是把他推到铜镜前梳妆。
何明德看着铜镜中的男子,二十上下,肤色白且嫩。看五官,也算是剑眉星目,姿容俊美。美中不足的是,此人神色憔悴,两只眼下挂着硕大的黑眼圈和眼袋,只怕当代学生都要甘拜下风。
何明德暗自琢磨了半天,也没看出任何线索,自己究竟是来到了晋朝的哪个时间点。
他在现代的时候,是京都大学考古专业的研究生,专门研究晋朝历史。别人学考古,都有各种各样的崇高的原因。他学历史,只是因为他实在是太仰慕崇拜晋朝的晋武帝。
华夏历史,总有那么几个分界点。
秦皇一统六国,晋武帝开疆拓土。
晋武帝统治时期的华夏版图,是华夏历史上最大的。他以武力扩大疆土,以文德治理国家。他在位的六十年里,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不再是圣人空梦。
越是研究这位帝王,越是了解这位帝王,何明德对他的喜爱越是浓厚。
何明德的同窗都说,何明德最好的朋友、最崇敬的爱豆,是个死了几千年的人。
别人追爱豆,会给爱豆打榜、剪视频、画画,何明德追爱豆,会给爱豆写论文、写论文、写论文。
研究晋武帝许多年,何明德最大的遗憾就是,不曾在晋武帝坟前祭奠。论起原因,不过是晋武帝生前下旨,死后不得铺张下葬。故而他死之后,只是选了个宝地,立了个碑罢了。至于那处宝地,史书未提,野史未录。
直到去年,河北发现了晋武帝的疑冢,何明德第一个报名,参与了挖掘。
一个月前,他抵达了疑冢。
一天前,他进入了墓葬中心。主墓室中放置了一些家具,经过千年的时光,大半已经腐化,依稀只能看出俭朴的造型。
主墓室的棺椁之中,墓主人怀抱着一把弓箭,握着弓的左手只有四指——晋武帝婴孩时受伤,尾指尽断,左手只剩四指。
何明德的心怦怦直跳,隔着手套触摸了一下墓主人的指尖。在那一刻,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就是晋武帝!一定是他!
十年的研读,化作眼前的真实,他竟然忍不住流泪了。
然后……
何明德想,然后好像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他似乎不但来到了晋朝,占据了某个人的身体,还要娶人家的老婆。
罪过罪过。
外面的唢呐又呼啦啦吹了起来,何明德站起来准备去接亲,却觉得一阵头晕,双腿发软,差点摔倒在地。
这是怎么了?
他想到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一看就不是健康的样子。
何明德想,不会是冲喜吧?要是死了的话,我还能回去吗?
毕竟再过几个月就要毕业了,毕业论文不能白写啊。
他喘匀了气,感觉状态好了很多,被侍女引着,走出了房门。
出了院子,改成了小厮引导。
穿过了两重院落,大概又走了二十多分钟,方才走到了大门口。
远远地,已经看到大门口前,披红挂绿地站了许多人。有人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有人脸上带着看热闹的神情,两群人泾渭分明。
何明德出了门,准备上马去迎亲。谁知就在此时,忽然人群骚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街尾传来。
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人滚鞍下马,没喘匀气就连连道:“别接了……来、来了……准备迎接。”
何明德还一头雾水,便又听到一阵马蹄声。
今日的阳光有些太过耀眼,何明德在抬头的瞬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团跳跃的火。
来人坐在一匹浑身赤红的高大马匹之上,穿着喜服,带着面具。他的面容全然被挡住,只能叫别人看见他的眼睛与嘴唇。
何明德挡了一下阳光,便和来人的视线对上了。
那眼神锐利,带着审视与厌恶,锋利地像是要把何明德当场开膛破肚。
而直到此时,那匹横冲直撞的马都没有停下,径直向何明德冲来。周围的人都惊叫着四散分逃,唯有何明德没有动。
他和马上之人的眼神一直没有分开。
他看出来人的眼中有着对自己的轻视,有着掌控一切的自信,还看出了来人眼中的试探。
果然,在何明德几乎要感受到马儿鼻腔中喷出的热气时,来人终于一勒马缰绳。马儿去势太急,只能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马蹄落下时,带过的风经过何明德的脸颊,何明德感受到那万钧之力。
直到此时,何明德才暗暗出了一口气。
方才四散的人群又重新围拢来,战战兢兢不敢开口。马上之人似乎是觉得有些滑稽,冷笑了一声,才道:“走吧,拜堂。”
说完,翻身下马,不等别人引导,一马当先走进了大门。
何明德知道了两件事。
其一,今日的结婚对象是男人。
其二,看来这场婚礼的两位主角,对这场婚礼都不满意。
新郎之一进了门,另一个新郎却站在门口发呆。一个年轻的男人带着点嘲笑,催促何明德:“大哥,快去拜堂啊。”
于是一叠声的催促,何明德被人拥着,进了一间大堂。
大堂正中的主位上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大堂的正中立着“新娘”挺直的身型。老太太的脸上只有几分挤出来的笑,微微垂着眼,不敢看中间的人。
等着迎礼的司仪更是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这婚礼的氛围,也太奇怪了。
屋内众人见何明德来了,都松了口气。
新娘见何明德来了,吩咐道:“行礼吧。”
司仪一脸为难,“王爷,这……还没到吉时呢。”
何明德心一跳,王爷!
他的脑海中立刻开始哗啦啦翻书,晋朝延续了三百二十四年,共十七位皇帝。在这三百多年里,王爷下嫁男子的,一共只有四位。
除了最后一位信王爷是抗拒皇命,与真爱成婚,其他都各有原因。
想想此人看自己的眼神,便知可以排除信王爷了。
何明德的视线落到了眼前的男子身上。
此人身形瘦削,站姿却笔直如松,像是个习过武功的。如此又排除了一位。
他的视线又落到了王爷面上的面具上,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婚礼当日,以面具覆面,自然不是因为羞于嫁人。
既如此,那必然另有隐情。
史书记载,黄龙十七年秋。
阳春三月,皇帝亲耕,深受宠爱的三皇子池旭尧伴驾。晚上庆典,皇上赏酒,三皇子多喝了几杯,醉酒回殿休息。谁知深夜走水,等三皇子被抢救出来,从脸至腿,已经全被烧了个遍。
昔日京都第一美男子之名,就此凐灭。
三皇子养了小半年,保住了命,可是婚嫁之事,却也让天子头疼。
没想到三皇子病愈两月之后,定国候独子忽然面见天子,向三皇子求婚。自言多年前求学之时,与三皇子同窗一月,便情根深种。如今三皇子遭逢劫难,他愿求娶三皇子,终身不纳妾。
晋朝立国一来,男子成婚之事虽少,却也存在,但皇子下嫁,还是头一遭。
没想到的是,皇帝同意了,三皇子也同意了。
一个月后,皇帝下旨,册封三皇子为端王,下嫁定国候府。
三皇子池旭尧!
未来的晋武帝!
今日的新娘子!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何明德就安耐不住激烈的心跳了。从他十五岁开始,他就隔着时空关注着另一个人。
而现在,这个人很有可能,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王爷连眼神都没有分给司仪,道:“不用吉时。”
声音低,却是不容违抗。
何明德上前一步,握住了王爷的手。王爷还想说的话,全被这个动作打断了。
何明德握住王爷的手,居然心神荡漾了片刻,想,真软啊。他感觉到王爷诧异和想把人切片的眼神,淡定地把手举到自己的面前。
“成婚还是要守规矩的,等吉时。”
王爷的手被抬高的刹那,衣袖微微下滑,何明德看到他手腕上凹凸不平,还泛着红的肌肤。
是烧伤。
果然是端王!
何明德只觉得自己有些晕陶陶起来,想来黄粱一梦也不敢如此吧?
无端与自己的爱豆成婚,这谁敢想?
端王似乎也注意到了何明德的视线,收回手,声音发冷:“本王说了,现在拜堂。若是……”
威胁的话还没说完,何明德已经利落地接话了:“听夫……夫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