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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我打算包他

江城八月,炙热。

周洲将车驶进方也集团的地下停车场,熄火,下车,使劲抹一把额角的汗,抱怨着全国八大火炉之一的狗屎夏天。

抬腕看一眼,将近晚九点,下班时间过了还在被迫加班,他不由在心里狠狠辱骂把自己当成苦力来用的上司。

周洲走进高管专属电梯,按下楼层按钮。观光电梯上行,与外界的光污染相反,此时的集团大楼里基本是全黑一片,只有即将抵达的地方会亮着灯。

叮。

三十三层。

迈出电梯后,周洲径直走向长廊尽头那一间办公室,没什么诚意地叩上两下,直接推门而入。

极简风格装修,黑白两色主打,连盆绿萝也没放。稍稍特别些的是按个人喜好多放一只小冰箱,室内冷气十足,极端温差让周洲抖上三抖。

巨大落地窗前站着的正是这间总裁办公室的主人。背对,正望江景。他穿一件亚麻料制米白衬衫,下摆沿着窄腰收进西裤,背部几分褶皱,袖扣却是一丝不苟的严实,手里夹一只再差半分就要燃到滤嘴的细长香烟,暖光为他周身罩一层茸茸的壳。

周洲的不礼貌动静没能让他回头,室内唯一动静来自空调换气吐息。

“哟,小方总,真闲情逸致啊,”周洲打破一室冷淡的沉默,往他对面的真皮座椅上大剌剌一躺,没好气的,“再不按掉,烟就要烧你手了,烫着我可不管。”

闻言,被称为“小方总”的男人抬手将烟按进手边烟灰缸里。雕工精细的木质容器已盛有十几个烟头,严重超负荷了。

他依旧未转身,伸手准备去摸烟盒,被先一步的周洲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桌上火机。

“要是想留条命听我说你那混血白月光,就甭再抽了。”

那只养尊处优、指甲修剪平滑的手便将烟卷掉了个个儿,修长手指一寸寸抚过光洁烟身,细细把玩这死物。

周洲知道对方是在等自己先开口,但的确不想提起总害他加班的罪魁祸首,磨磨叽叽的:“要不你先猜猜他现在在哪儿高就?”

“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卖关子。”

男人终于屈尊给个正脸。高鼻深目,嘴唇微抿,看不出脸上表情,语气也是古井无波的平淡,只不过手上的动作出卖掉他目前的心理活动。

——他掐断了手里的烟。

“方重行,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啊?”周洲注意到那只凄惨的烟,“一提到他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六亲不认了!十八岁时候没所谓,你知道今年你多大吗?二十八了!神经病!”

能如此直呼他大名并痛斥其“神经病”的人就周洲这么一个发小好友,方重行把断成两截儿的烟丢进垃圾桶,扬手扶一扶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一言未发。

“行行行,”周洲感觉到他周身的低气压,立即双手向上做个投降的手势,“我说我说。”

“你还记得当初他艺考时候的培训机构吗?就离咱高中不远的那个艺丰,高三你给他送资料的时候去过,还迷路那个,想起来了吧?他在里头当兼职老师,干回老本行啦,带服装表演,就模特。”

“我让我太太去他们那机构问了下,七八月正赶上暑期小集训,工作日他基本上全天都在,每天早八上课。”

周洲说完便暂停,想要给话题画上句号。

方重行草草乜他一眼:“话没说完,继续。”

“晚上九点半下课!”周洲炮仗一样回应,“啧……你要是现在去的话,说不定还刚好赶上他下班回家,哎。”

方重行嗯上一声。

“别的呢?”

别的?

“别什么别的,渴得要死你连瓶水都不给哥们儿拿,没良心。”周洲起身,走到小冰箱前,拿出一瓶冒着丝丝凉气的依云,拧开猛灌,水位下降一半后他擦擦嘴,喘口气,说:“你最关心的问题,他单身。而且似乎挺穷,前台接待老师说他一次性预支了带集训两个月的工资……噢,机构里有学生老师在追他,男女都有。你也知道他那张脸挺祸水的。”

方重行静静听,注意力放在险些烧着的左手,将袖扣解开、扣好,来回重复小动作,乐此不疲。

“但是他本人我没见着,我太太说感觉挺颓?估计跟之前不一样吧……诶我记得他刚出道一年就参加了米兰时装周,也就大二时候吧,”周洲说了一个时尚界久负盛名的设计师,“特喜欢他,那时候你不和他都在北京念书么,你应该知道。后来咱都看见了,上升期突然跟公司解约,退出模特圈,营销号开始发黑通稿,一夜之间蒸发,谁也联系不上。然后你就找他找到现在。就,你不觉得特奇怪吗?按道理说不应该窘迫到回去当艺考老师这种地步啊,还是兼职。”

对面的人低头掸走袖扣并不存在的浮尘,并不理会他的疑问,只说知道,弟妹的花费我来报销。

周洲比方重行还要小上半年,所以将其太太称之为“弟妹”,能打听到工资支出及私人感情问题,那必然是动用了些糖衣炮弹的。

周洲摆摆手示意他算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你我不分,小钱而已。

见方重行又归于沉默,周洲把打火机一上一下抛着玩儿,决定将一问一答的流程进行到底。

“所以呢?打听这么久了,你到底想干嘛?重回十八岁,继续热脸贴冷屁股?”

他阴阳怪气的。当年方重行和那谁拉拉扯扯不清不楚但最终没什么结果,是好友圈内众所周知的事情。如今小方总有重蹈覆辙的意思,作为至交,他自认为有义务阻止方重行再次摔坑,便故意拿难听话扎他。

毕竟人天生贱胚子,被捅最疼的地方最痛。

却只见方重行郑重其事地点头认同:“你说得对。就是重回十八岁,继续热脸贴冷屁股。”

周洲险些把火机握碎,把办公桌拍得啪啪响:“怎么?你还想被拒绝啊?再陪你烂醉一场得加钱,还得送你去医院。我现在只是你手下一个运营经理,可超出我工作范围了。”

“你怎么知道他还会拒绝我?”方重行抬起眼皮,嘴角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心情绝佳。

虽然是反问,但看样子明显是成竹在胸。周洲猛一蹙眉,仔细咀嚼遍这句话,登时明白方重行的心思,不由叹气,语重心长起来。

“阿行,”他像长辈一般唤方重行的小名,“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现在多少人等着爬你的床,只要你想,什么样的找不到?你找个替身也行啊!他就是一块儿捂不热的石头,你为什么?”

方重行沉默着打开烟盒抽出最后一只烟卷,见火机还被好友牢牢攥在手,便只将烟咬进嘴里,含混着岔开话题:“你要是想阻止我,开始可以,中途也行,有一万个机会,不必选择眼前节点来规劝,更不用扯上弟妹。你又为什么?”

“因为搞到那个混血儿的信息某个姓方的大情种会给我打三十万,我明年打算要孩子,当爹的得赚奶粉钱。”

周洲说完走到方重行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重归正经:“阿行,我知道怎么劝你也不会听,随你便吧,感情上的事儿,就是得自己慢慢悟。你要是想追就继续追,虽然我特别不赞成,但哥们儿心意你明白,就希望你能开心。”

作为朋友,周洲的初衷十分简单。得知“他”的相关情况方重行会少见的像个活人,所以尽管再不情愿,周洲也会去做这件令他开心的事。

“我知道,”方重行在此回合接话速度倒很快,“但我没想追他。”

周洲一句“太好了”的太字刚发了个“t”的音,就见方重行再次开口,俊秀面容上出现他从未见过的、几乎谈得上是醉生梦死的神情,雪崩般打了个猝不及防,导致他的嘴巴无意识地张了再张,竟然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

他瞠目结舌。

因为方重行说:“我打算包他。”

今晚交谈最终以周洲怒气冲冲把打火机丢向方重行、而后大步离开总裁室,走前顺手把灯全部砸熄来收场。

方重行并没有责备好友的狂躁举动,稳稳接住火机,拇指按下点火开关。

咻。

打火机燃一簇欢快的火苗,香烟焚起,方重行在黑暗中闭眼,深吸一口,呼出绵绵白雾。

等这最后一点光亮灭掉,他起身进了电梯。

司机及助理按时下班回家,不必陪小方总在公司消磨时间。方也集团的地库常年备一辆对方重行来说算得上低调到令人发指的天云灰Q8,供他日常代步使用。

去往一中的路线方重行再熟悉不过。油门一踩,SUV呼啸驶出商务中心区,尾灯迅速掠过一排排行道树。

-

九点三十五,艺丰培训机构结束掉最后一堂晚课,高高低低的艺考生们背着书包从机构正门鱼贯而出,涌向周边零零碎碎的小吃摊。

方重行在一分钟前抵达,寻个近些的茂密树冠,藏进阴影,车窗降一条缝儿。从他精挑细选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机构大门,没有人会逃过他的眼睛。

好年轻的十几岁。男孩儿,女孩儿,一尾尾纤细且生命力蓬勃的漂亮身躯。

不是,不是。正在经历艺考苦训的学生尚未经历过尖锐的镁光灯摧残,都太稚嫩。统统不是。

方重行有足够的耐心用来等待。

九点四十三分,机构正门处出现个身形高挑、着灰棕短袖的男人,短袖大两码,袖口边随意卷了卷。头发半长,在脑后挽成一个小鬏鬏,几缕没拢上去的刘海随意垂在额前。五分短裤下是笔直的小腿,穿拖鞋走路也似有风。

几个女学生从不远处过来,他便嘴角上扬,勾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容,露八齿,眼睛亮亮,同她们讲话。

等身边无人,他恢复成最初的无谓模样,心不在焉地走向Q8前方的炒粉摊,显然是没注意到周边端倪,并未发觉隐匿于阴影下的眼睛。

待人走近,便几乎只隔一辆车的距离,方重行微眯眼睛,无声启唇:

“干炒牛河,不要葱,谢谢。”

这句话同时从窗外传进耳膜。

猜对了,口味一直没变。方重行舒坦地敲敲膝盖,感觉胸腔内热血沸腾,便伸手扯松衣领。

油腻廉价的烟火气溜进车内,不多久渐渐消散。白色打包盒一扣,筷子自己拿,炒粉出餐。

他买完夜宵,又掉头往后去了。方重行目送拎着塑料袋的灰棕背影消失在一中附近的老小区,缓慢而享受地吐出两个字——

钟,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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