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冬,晨有雾,城郊江上行船如鲫,渔村中升起炊烟,犬畜在野地里凶猛地叫唤两声,扑搡着钻入雾色中。
江中岛屿上的寺庙远远地传来渺远的钟声,撞开一点晨露,露出高大古旧的城墙一角。
城墙上三个风蚀的大字:白麓城。
这是附近最大最繁华的城池,光是城北临江的码头都有数个,船家出船是场面壮观,岸上更是村落屋宇无数,一岸带水,此时也是灯火已起,在昏暗的清晨晕开温暖的光。
只是码头上人还不多,长的招子和长的灯串垂进水光里,皮肤黢黑的船夫撑着杆打盹,如同捕猎前小憩的鱼鹰,陆陆续续有船到,才大声吆喝几声,便又睡了。
村落里人正是晨起劳作时,互相打过招呼,抬头就看见江对岸又驶来一叶轻舟,稳稳地停在码头上。
小舟上下来三个打扮不同寻常的年轻人,为首的那个昂首阔步,船未完全靠岸便轻快地跳上码头,伸手撩开码头上垂挂的灯串,开口吐出一口白汽,道:“咦,不冷?”
他脸上身上都罩着厚厚的毛毡帽,说话时有些费力地扯下来,露出了一张神采奕奕的少年面孔,转头时还能看见耳上晃动着三枚品质不凡的金铃,手上带环,腰带挂玉,仿佛一位养尊处优的金贵少爷出来游山玩水。
少爷把毛毡帽随手往后一扔,笑盈盈地转头对同伴说:“我都说了,这白麓城四季如春,爹娘偏不信,非说海边冷多穿些。要我说,现在跳水里游两圈上来也不成问题。”
他身后两个年轻人闻言也扯了帽子,站在江风口感受了一会儿。
那个个子更大些也更黑的少年撇撇嘴,没好气道:“那你把这帽子丢给我干嘛!显摆黎叔疼你?我说大少爷,您也太狂了。”
他也随便一扔,两件帽子便都罩在了旁边身材娇小的女孩头顶。
小姑娘一身纤麻衣袍上绣着振翅欲飞的燕,拖着草鞋,又不生气,也不拿掉蒙头的东西,就这样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声音细细地说:“黎拾,有东西。”
她是在叫那个耳有三铃的少年。
她双目灰白,什么都看不见,但黎拾还是立刻回头望去。
他们站在江水边,一眼望去就是成片的青瓦屋顶,海贝壳螺穿串挂在门前啷当作响,林木和小丘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拨弄云汽。
白麓城虽隆冬恒燠,入冬时依旧山林葱茏,普通人乍一看,连雾气和林木都区分不开。
但在黎拾的眼里,晨雾和山林分开,连草叶上滚落的露水都一清二楚。
葳蕤的草木中,在女孩指着的方向,果然有一片极为模糊的影子立在青白未褪的朦胧之中,若隐若现,高大而沉静。
就像是传说中神秘的山鬼,在山林初开的晨雾里一不小心露出了诡谲的面目。
又一瞬,黎拾仿佛能感受到有一束目光飘渺地投过来,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
他心中咯噔一下,再定睛时,那片影子却倏然消失,如鸟入林,鱼游入海。
黎拾身边的大个反应慢了一拍,什么也没看见,刚要抱怨,却听黎拾当机立断道:“走!”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黎拾手腕一翻,一把锋利的手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露了出来,寒光在眼前一闪,黎拾整个人已经冲了出去。
他豁了一声,不知晓是个什么情形,但还是从背后抽出一把缠着五色丝绦的木剑,紧跟在黎拾后头冲了出去。
几个起落后,码头已经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江声也瞬间缩小了不少,他们轻巧地在枝叶繁茂的野林和田埂间穿梭,最后落在了一处山道口。
山道口有竹廊亭,亭外置石,黎拾一个翻身落在光滑的石面上,歪头轻轻拨了拨耳边的三铃,露出一点疑惑的神色。
“堇涆,”他回头,“摇光跟上来没有?”
堇涆握着剑,调匀了气息才开口:“我怎么知道!反正她找得到路。是跟丢了么?”
黎拾微微挑眉,拒绝承认他跟丢了的事实。
他目力极佳,反应也迅捷,追着那点几乎和雾气融到一起的影子一路跟到这里,突然又摸不到踪影了。
更奇怪的是,明明白麓城四季如春,即便入冬也是草木葱郁,一路过来景色皆是如此,到了近城的小山丘边,林木反而有了萧条之色。
事出反常有妖,黎拾纵然行事不拘小节,也不敢冒进。
“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堇涆问。
“说不上来。”黎拾回想了一下,给他比划,“一人多高,像是长着犄角,云雾似的,风一吹就散了。”
“那么邪乎?这地界多山,山里又多走兽,兴许就是野兽呢?”堇涆掂菜刀似的掂他手里的木剑。
“这个时节野兽都在深山,要再冷些才可能下山。白麓城如今灵气有异,易引来秽物,不可不防。”黎拾道。
堇涆想了想,坚持道:“我还是觉得是野兽。叔伯们都说世上没有精怪。”
他和堇涆,加上一个被落下的郭摇光,都是堪舆世家的子弟,不日前族内长辈发现白麓城一带灵气异动,恐怕生变,遣了他们来探查。
黎拾一下船,就知道这地界要遭。
灵气散得也太厉害了些,若是时间久了伤了根本,坏了城池气运,满城百姓都要遭殃。
他蹲在石上,冲着来的方向远眺,叼着一根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刚想叫早就不耐烦的堇涆回去找找,就看见郭摇光头上顶着三只帽子,踩着草鞋从雾气和树冠里掠过来。
她落地扫了扫裙摆上的叶片,抬头就问:“怎么不走了?”
遮挡她脸庞的东西已经没有了,露出来的脸生得姣好,却刺了一片星宿图,双目虽生睛却无神,显然目不能视。
但她一路过来却神色自若,脚下如履平地。
黎拾睁着眼睛说瞎话:“兄弟们等您呢!进了白麓城,可不能再走丢了。”
郭摇光也不戳穿他,垂着手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才又指了个方向。
“很近处。”郭摇光放轻声音说,“可我不确定是什么。”
堇涆伸手在她眼前比了一个二,也压着嗓子奇怪地说:“你到底是能看见不能看见啊?”
黎拾见状皱眉,斥道:“别胡闹。”
他冲堇涆抬了抬下巴,三个人前后错开几步,谨慎地朝一个方向探过去。
日头上升了一点,晨间的雾气随着时间流逝缓缓散开,山林的形状逐渐清晰,连远山和城墙的轮廓都能看见了,山道上的雾气却依旧帘子似的挂着。
随着山道进近,那冷峭的山石和秃枝就刺破薄雾朝他们回望过来。
黎拾在其他两人前面,步伐压得很稳,也很小心。
他微微皱了皱眉,随手用手戟拨了拨流动的雾气,只觉得眼前似乎是一团化不开的迷雾,但又不会像遇见山中作乱的魈鬼一样生出低落恍惚的情绪。
就像是一团有灵的活气,安静地传递着亲和的气息,却不让你窥探它真实的样貌。
越往前,雾越浓,眼看着前路都已经看不清了,黎拾就突然停下了脚步。
堇涆性子急,见停了,上前几步,开口正要问,就见黎拾突然抬手一扣,眨眼打出一张黄纸符箓。
符箓上朱砂烧得红亮,犹如一片锋利的刀叶,直直地破开了云雾!
凝白的迷雾轰一下向两面推开,颤动的枝叶和伏倒的草丛急速从模糊中脱离出来,终于展现出来清晨时刻的山道原本该有的景象。
堇涆不明所以,还道黎拾有这招怎么不早用,正要向前,人又忽然定住了。
不仅是他,连向来闹笑不正经的黎拾都愣了一下。
在他们眼前,刚刚清空的山道边,赫然拔地而起一株根节盘虬的古木,树上垂挂着流苏一样的根须,随风轻轻晃动,枝桠间还有水汽绕转不下。
在这样湿润温和的气候下,这种古木并非少见,真正让他们感到惊诧的,是树下坐着的白袍人。
那是一个看上去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眉眼低垂,显得格外温驯,在这入冬时节穿着一身极其轻薄的单衣,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坐在白色的小花之间,虚幻得就像刚刚散去的晨雾,眸光都是潮湿干净的。
然而这份干净上又蒙着血色,用银线绣着祥云和花草的苍白衣袍身浸透着血液,显然受了不小的伤。
黎拾抬手把躁动的堇涆压了回去,下意识拨了拨耳上的金铃。
金铃未曾示警,这附近没有危险。
那这个人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他这样想着,树下的人也睁着眼望他。
黎拾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他是在看耳上刚刚被他拨过的铃铛。
身后郭摇光走上来,慢慢道:“就是这里。”
她刚才感受到的东西,就是在这里。
黎拾嗯了一声,翻了下手腕,反手藏起手戟,试探性地上前一步。
树下的少年依旧安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打扰,”黎拾斟酌着开口,“你还好吗?需要帮助吗?你看起来伤得很严重。”
少年慢慢眨眼,神色温和地望着黎拾,但就是不开口,似乎听不懂他说的话,也感受不到疼痛。
黎拾回望着他的目光,靠近后在少年眼前慢慢地蹲了下来,缓缓推出手掌,试图触碰少年。
堇涆握着木剑,严肃地盯着树下等两个人。
如果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有任何异动,他就会第一时间动手。
悄无声息地出现又带着一身骇人的伤,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少年恐怕是个麻烦。
他想上前,好更容易控制局面,结果郭摇光伸手稳稳地放在了他头顶,死死压着他,不许他动弹。
堇涆,“……”
自己人!有必要这么防着吗?!
就在他们都以为这个少年一动不动,恐怕是个傻子的时候,“傻子”突然抬起了手。
黎拾离他最近,但因为没有感觉到恶意,所以他只是看着那只白玉一样的手伸过来,指尖划过他脸侧,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痒意。
黎拾还没想明白他要干嘛,刚要避开,突然一顿,双瞳微微放大——
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学着他刚才的动作,轻轻拨弄了一下他耳上坠着的金铃。
叮——
不论黎拾怎么摇都是哑巴的铃铛轻轻嘤咛了一声,在少年的指尖边轻轻晃动。
黎拾被近在耳边的铃声震住了,慢慢睁大了眼睛。
他一贯聪明自傲,眼下脑子却有点空白。
这这这,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动手动脚吗?!
就算他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人,但这是不是也太唐突了!
他只能问:“你是什么人?”
少年微微歪了歪头,茫然地露出一点无所适从的笑。
黎拾看着他的脸,难得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是谁?”
少年的目光慢慢从晃动的金铃移到了黎拾脸上。他像是很细致地在打量眼前的一切,显得尤其迟钝懵懂,眼里的光却很灵动。
就像是……山林中刚出生的小兽,无知却干净,亦或者是灵智初生的精怪,神秘空灵。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么痴傻要么哑巴的时候,他开口说话了,嗓音如同浸润山泉。
“夫,楮,”他如是道。
“我是夫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