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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套牌优生

裴屿身穿崭新蓝白校服,对着床头柜边的穿衣镜,仔细把短袖领口的扣子系到了最上面一颗。

镜中的少年理了利落短发,抬眸打量的时候,一枚小痣就隐约藏进双眼皮里,被密而微翘的睫毛遮掩起来。

他搭在喉颈间的手很白,动作时能看到明显清瘦的骨节,手背上蜿蜒的青脉透过皮肤,像丛跃然纸上的野竹。

新校服和五中本部校服的制式基本相同,只有外套后背处和胸前校徽下的字样写的不是“第五中学”,而是“五中明德”——

第五中学与五中明德是本校与分校之别。

是一流与末流之别、是云泥之别。

裴屿对着镜子笑了一下,嘴角勾起一点“对人不对事”的嘲讽。然后他移开视线,把规矩扣好的衣领两三下挑开,利索脱掉整洁的短袖校服,又换上件不知印着什么古怪图案的黑色T恤,这才抓起校服外套开门走出了房间。

林亚男弄好早饭,正顺手收拾着厨房,裴江坐在餐桌边,端起茶杯吹了口热气儿。

这套三居室有了些年份,地界儿属于市兰成辖区,是裴屿爷爷当年参加工作时单位上分的房子,后来留给了独子裴江。裴江和林亚男也都是单位子弟,在老辈余荫下乘凉,按部就班端着铁饭碗,高不成低不就过了大半辈子。

虽然父母攒钱买了房,但裴屿自有记忆起就常住在这儿,除了新家电,屋里每样木制家具的岁数都要比他大点儿。

裴江把茶杯搁下,瞥了眼裴屿的房间门:“说你多少回了,别关门,你妈每天都要进去给你收拾屋子。”

“锁都给我拔了,我关上门你们不也照样能开。”裴屿不以为然,伸手拿了个馒头。

馒头刚蒸好,烫得很,裴屿边吹边颠着指尖揭了个馒头皮儿,揭得很是完整,金黄香脆的煎蛋往里一夹一压——裴屿刚咬一口中式自制三明治,就被裴江用筷子狠狠敲了手。

裴屿只好撒开嘴仰头冲厨房喊:“妈,吃完了再忙活行不行。”

林亚男洗手上桌,目光扫过扔在盘子里那团坑洼的面心儿:“说你多少回了,你在学校也这个吃相吗?”

“说你多少回了”大概是父母同裴屿交流时必说的开场白,仿佛没有这句词就不会说话。

多少回?两分钟内,一人说一回。

裴屿面不改色腹诽完,随口回答:“我这吃相还不够英俊吗。”

裴江不理会裴屿的调侃,面色严肃:“你们学校能攀上五中,是天上掉馅儿饼,撞了大运。从今天起,你要拿出名校学生的面貌来,态度和作风都要向优生看齐。爸不要求你飞哪个枝头、做哪只凤凰,只要求你别成天跟那些野鸡小子们搅在一起插科打诨、不务正业。你也高二了,高考就是一转眼的事,现在抓住机会赶上去还为时不晚。”

林亚男像中了头奖一样喜色难掩,她拍拍裴屿手背:“下午妈去给你开家长会。”

裴屿没太听进老干部发言,支支吾吾答应得十分敷衍。他几口把馒头皮儿裹鸡蛋塞进嘴里,飞快擦干净手,起身时腮帮子鼓包嘟囔一声:“走了。”

林亚男拔高嗓门:“嗳!别吊儿郎当的,把校服穿好!新校服多好看……”

裴屿背手关上大门,隔绝林亚男的叮嘱,艰难把堵在嗓子眼儿的早饭囫囵噎了下去。

出于某种微妙心态,裴屿今天是心甘情愿起这么早的,比过去整个高一学期都起得早。

裴屿在楼梯上披好校服外套,单肩挎着轻飘飘没装两张纸的书包。

时间充裕,裴屿从二幢溜达到小区门口刚刚七点一刻,正赶上保安唐叔和王叔换班的时候。

“唷,勤早上学去啊?多少日子没见你穿校服了,怪精神的嘛。”

“他们学校不是变成五中了嚒,市重点,小伙子走运啦,以后要考个名牌大学咯……”

裴屿扯扯外套下摆,佯装自然打过招呼,不自觉加快脚步甩掉了唐叔和王叔瞎聊的闲天儿。

学校离裴屿家特别近,过两个街口就到,属于城里的老街道。

裴屿慢下脚步停在沿途最后一个斑马线上,偏头远远看了眼学校的正大门。

这所中学原来有个烂大街的名儿,叫“育才”。正校门口作为头脸,显然重新装修过,路拓宽不少,门卫室也新砌了白墙黑瓦,和翻新的围墙连成一片。

不知打哪儿搬来一块气派的石碑,上头铭写着烫金的“五中明德”,下面还有一行笔走龙蛇的小字——

“德爱礼智,才兼文雅,学比山成,辩同河泻”

读不通顺,裴屿就猜它应该是“新东家”的校训吧。

“育才”的前身是所职高,后来才被教育资源落后于其他城区的兰成区吸纳为公立高中,二三十年来专门收留“五行缺学”和“命里犯书”的落榜生——

混完高中文凭,百里挑一的能上本科,好的能上专科“进修”,次的直接进阶“社大”。

兰成辖区也是老中心城区之一,教育这块儿却一直起不来,只有几所“大哥不说二哥、烂得都差不多”的中学撑着,升学率总不好看。

为了提拉兰成区的教育水平,市教育局联合区教育局牵头,要把名校的教育资源往兰成区倾斜一点儿——一流公立市重点第五中学于新学期,正式在“育才”原校址挂牌成立了“明德分校”。

新届高一凭借从五中本部引进的优越师资,吸引了一批中考成绩卓然的优生,而原校招收的混子高二高三也跟着沾光,新校服发下来,小混混们人靠衣装、摇身一变,成了名牌学校的便宜学子。

人行道上的红灯变成绿灯,裴屿却站着没动。

不到七点半,校门口已然拥挤了许多规规矩矩身着蓝白校服的学生。

裴屿从没见过如此不协调的“盛况”,一时间迈不开腿。两个月前,这条路不到七点五十人迹罕至,会穿校服上学的也屈指可数,十个人包里凑不齐一本完整的书——这儿盛产的是“迟到早退翘课”和“抽烟化妆斗殴”。

裴屿低头看了眼身上的校服和校裤,产生了一种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羞耻感,就啧声扒下校服外套,揉成一团夹在胳膊底下,又把掌心莫名冒冷汗的手插进裤兜,这才懒懒散散拖沓着步子混迹到人群里去了。

五中明德是所“套牌学校”。

裴屿是本地特产的“套牌生”。

这群有家里人来送的、一看就很老实的学生,几乎都是新届高一,严格上说,他们才真正属于五中明德。

等裴屿这届渣渣们毕业输送入社会大垃圾场之后,这所学校才会彻底换血,从“杂种”蜕变成“纯种”、从烂泥抬入云端。

“下晚自习之后妈妈来接你,就在校门口等着。平时要是有高年级的小混混欺负你,你别怕,如实告诉老师,让老师给妈妈打电话……”

“屿哥?真是你,拿件校服都他妈不认识了。你怎么搞得比我一睡在网吧的还早,也找地儿通宵了吧。”

家长的紧张叮咛飘进裴屿耳朵,与此同时一只贴着乱七八糟纹身贴的胳膊搭上裴屿肩头。

高年级小混混曾一本打着呵欠,一身私服,脖子上围着件被劣质烟腌入味儿了的校服外套。

裴屿肩上带着斑斓“挂件儿”,视线冷淡,不经意自上而下瞥过那个受到殷切嘱咐的小个子男生,直接把人家看了一哆嗦。

裴屿嫌弃地拂掉曾一本的手,忽略这种“地盘”被抢走还反倒格格不入的不悦感,嗤笑:“都给我们换品种了还不自觉点儿,万一明年有希望‘一本’呢。”

“瞎扯几把淡,”曾一本觉得这名儿纯粹是他爹绞尽脑汁特意取来嘲讽自己的,“我们现在是他妈的什么改良品种?”

裴屿看看周围自动与他们保持距离的羊羔仔:“披着羊皮的狼人。”

没型没款地溜达到校门口,戴着红袖章的“拦路虎”耀武扬威朝裴屿和曾一本挥舞了一下爪子。

这老师负手而立,梳着锃亮的油头,人到中年却精神矍铄,确实有“虎虎生威”那意思。不过面生得很,裴屿不认识,曾一本更不可能见过。

曾一本感慨:“他们都在给老师问好,我他妈周围居然人人都给老师问好!”

裴屿揶揄:“嗯,别新鲜,马上就轮到你。”

话音刚落,就听“虎老师”嗷一嗓子:“你们两个,给我站过来!校服为什么不穿好!你!谁允许你手上印着年画儿来上学的!今年是龙年吗?!”

曾一本整个学龄中都没见过这阵仗,瞠目结舌,不等反应过来就感觉胳膊被人扯过去铆劲儿一搓——

“龙多俗!那是蟒!”曾一本嚎道,“卧槽!痛!痛!痛!”

披着羊皮的狼人没能幸免,悲惨落入虎口。

裴屿把校服外套一抖,很识时务地往身上一套,仗着长了张白白净净颇具迷惑性的脸,朝虎老师一点头,舍弃了兄弟和仗义,人模人样进了学校。

教学楼中堂居然新挂上一块匾,上书“德爱礼智”。

裴屿驻足欣赏了片刻,觉得这玩意儿的存在,实在像是往蛋糕胚子上撒了把做作的葱花儿,或者往煎饼果子上裱了朵漂亮的鲜奶油——就没见过这么不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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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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