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历元月初一,洛萨节*刚刚过去,村民碉房前地面上用石灰粉绘出的八吉祥徽已经被昨夜下的新雪掩盖了大半。
吉祥结的图腾露出繁复诡谲的一角,绘法古老的线条中缠绕着狼鹿相对而立的图案。
这个时节阿玛拉山脚下的气温已经没有刚来时那么冷了,沈不予出门只穿了一件毛衣和冲锋衣。
附近唯一一个招待所离夏瓦村还是有一段距离,雪地路滑,师傅的面包车不方便开,沈不予只能自己徒步上来,到村口的时候背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清晨七点,村里的藏民都已经起早在为今天的祭祀忙碌。
除了洛萨节,今天的祭神对游离世外的木雅藏族来说几乎是全年最重要的一件事。
夏瓦村的村民性格虽然淳朴善良,但对阿玛拉半山腰喇嘛庙*里供奉的神明有着超出想象的尊崇,祭祀这天原本也是不允许外人进村的。
但沈不予是一个例外。
他小心绕过藏民们摆在门口的金铜火盆,里面放了松枝和印着特殊狼图腾与藏文的风马纸,在火苗下逐渐化为焦炭。
不知道混了什么香料,吹出来的灰烟里有一股旃檀的气味。
和江革身上的香味很像。
顺着蜿蜒狭小的石板路往上走,越往上走烟味和旃檀味越浓郁,地上洒落的风马纸逐渐堆出隆起的弧度,有些已经被雪水浸湿了大半,被塑胶的鞋底轻轻一擦就破了个大口。
沈不予没地方落脚,正想绕弯踩路旁没有被扫开的积雪里,一道带笑的声音制止他:“踩上去也没事,不用绕到雪里去了,鞋子会湿的。”
收回要迈出去的腿,沈不予抬头看见穿紫黑色藏袍的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的垭口上。
男人用蹩脚的汉话招呼他:“贡瓦,来这边!家里昨天做了‘卡塞’,酥油炸出来的东西,要不要吃吃看?”
“贡瓦”是江革给沈不予取的藏名,来夏瓦村后他就一直用这个名字自称。
但是江革一直没有告诉沈不予“贡瓦”的含义,掩掩藏藏的,像生怕他知道什么。
木雅藏族的藏语似乎比其他支系的藏语更古老晦涩,发音和代表的含义也有诸多不同。
沈不予曾经偷偷去问别的藏民,他们都摇摇头,只说:“我们这里有很多相同相似的名字,但是一个名字可以有很多种含义,全靠取名者是怎么想的,你的名字我们也不能够随便猜测。”
“真的没事?”沈不予笑着走过去,“这些纸不是祈福用的么?踩上去的话‘吉尕’会不会怪我?”
男人摇摇头。
他的手心里用石墨画了一个和吉祥结里的图腾极为相似的图案,手指捻着一串红玛瑙。
“风马纸落在地上的时候‘吉尕’就能听到我们的心愿了,它一直包容木雅族,不会计较这些的。”
中年男人是夏瓦村的领头,五十多岁的格桑扎西,已经是村里算长寿的年龄,也是村里汉语懂得最多的人,沈不予平时只能靠他和江革与藏民交流。
木雅族的藏民都是像藏南的河湖一样纯挚的存在——沈不予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时江革刚带他进夏瓦村,格桑扎西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木雅人,引着他一家一户地介绍。
这里的人鲜少见到山外的来客,脸上的表情带着一丝戒备,但每家人初见他还是会拿出家里的面食和油茶招待。
格桑扎西的身后躲着小女儿卓玛,小姑娘一手抓着阿爸的袍子,一手举着一个瓷碗,里面装着被炸得金灿灿的面饼,散发出酥油的香气。
卓玛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不予,伸出碗:“吃。”
“谢谢卓玛。”沈不予拈起一小块酥饼咬下去,“卓玛自己吃过了吗?”
卓玛唇角漏出一点笑意,轻轻点头,头顶的玛瑙珠饰晃出点可爱的幅度。
微甜的白面滑进胃里,还烫乎着,沈不予刚吃完一块身上又热起来,忍不住脱掉了外面的冲锋衣。
“等会就要进山了,上面很冷。”格桑扎西提醒他。
“没事,刚刚从小路爬上来热着了。”沈不予问,“等会就要出发了吗?以前不都是中午才进山,今年为什么这么早了?”
“今天天色不好。”格桑扎西指指头顶阴沉的天空,“下雪了上山的路会被封住,村里资历最老的猎人也不敢再进去,不赶在雪前进山今天就到不了庙里了。”
沈不予环顾了一圈没有看到江革。
“江革也带不进去吗?”
初到夏瓦村的时候江革陪着沈不予住了几天招待所,之后为了在山里寻找他失踪的父亲,只在半山神庙里留宿。
江革的身份太特殊,能在雪山之中来去自如似乎也不是什么怪事。
“他今天还有别的事要做。”
格桑扎西望见垭口下所有的碉房前火盆里已经全部燃起焚烟,将手里的玛瑙串珠戴在手上。
“神巫到了,祭祀可以开始了。”
沈不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几个穿着繁复花纹藏袍的村民头戴鹿角和鸡毛,簇拥着中间宽袍厚褥的老人。
老人头上包青灰色头巾,黝黑皴裂的皮肤下的五官勉强可以辨认出性别。
一柄形状怪异的铜器被她握在指尖,圆弧钩上挂满了古铜色的藏铃,随着杖身缠绕着的彩色幡布一起在微风里叮当作响。
格桑扎西迎上去,作出尊敬的手势,用藏语和神巫低声交谈。
这种场合沈不予不方便插话,只好带着卓玛在旁边等着。
神巫松弛肿胀的眼皮下是两颗极黑的瞳仁,瞳径大得有些无神。不知道是不是沈不予的错觉,他总觉得神巫在和格桑扎西讲话时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
这种直白怪异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藏铃在老人手里忽又轻响一声,沈不予和她对上视线,胸腔里忽然心悸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卓玛的声音拉回注意力。
“你的手上为什么戴了两颗天珠?”
沈不予一怔,自己手腕上的两串天珠手链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毛衣里滑了出来。
两颗色泽莹润,花纹几乎完全相似的天珠被穿在红蓝交织的玉线上,是他照着右手上的藏铃链的样式编的。
天珠在藏民中的意义非凡,在木雅族里只会送给愿意相伴一生的人。
沈不予看着天珠忍不住笑了,漂亮的眼睫里盛着细碎的光。卓玛看痴了,只睁着眼明晃晃地盯着他的脸。
沈不予也不恼,告诉她:“还有一串当然是要送给别人的。”
卓玛想问要送给谁,但是被格桑扎西递过来的眼神制止了。
神巫看了一眼沈不予手腕上的天珠,用晦涩的古藏语耳语几句,格桑扎西立即露出惊讶的表情。
“神巫说她愿意为你的天珠赐福。”格桑扎西说,“神巫在族里的身份尊贵,是村里唯一能和‘吉尕’对话的人,被赐福的天珠可以保佑你和爱人免受灾厄。”
神巫的目光随着格桑扎西的话转过来,眼神里带了点不容置喙的意思。
沈不予犹豫一下,还是把两串天珠递了过去。
天珠握进那双枯槁的双手里,沈不予看着,心里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好预感愈来愈强烈。
这时远处阿玛拉山半山腰的方向隐约传来浑厚的钟声,沈不予顺着在风中翻滚的经幡望过去,村里所有的经幡都绑在古木雅岩画遗迹边的经幡塔上,塔身正对的方向就是半山神庙。
从庙身模糊的轮廓和鲜艳的风马旗上挪开眼,沈不予一眼瞥见塔下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的青年。
男人身高腿长,穿玄黑的藏袍和白色的偏襟绸衣,襟边缀着一圈柔软的狐毛。
脖间除了一直戴着的狼牙项链就只有两串绿松石和藏银链,腰间别了把黑鞘藏刀。
暴露在藏袍外的肤色是偏深的蜜色,在冰天雪地里尤为显眼。五官带着少数民族特有的深邃,冷淡英挺。
像藏南绵延的雪峰。
沈不予这么想着,朝男人叫了一声:“江革。”
江革正凝神盯着村子底下蜿蜒窄小的盘山公路,两辆黑色的越野车正慢慢地在积雪中驶上来。
聚焦在车窗的防窥膜上,江革蔚蓝色的双眸中瞳仁逐渐凝缩成两道蛇瞳般的竖线。
他想要看清越野车里的是谁。
“江革!”
江革回过神,瞳仁立刻涣散成正常的大小。微微转过头,沈不予看见他微长发尾旁的左耳垂上打了一个银制的耳环。
小银环被手指勾了勾,耳垂肉上忽然有温热的触感。
江革闻到沈不予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忽然想起几天前在招待所发生的事,心脏过电般腾起股奇怪的感觉,他立马不自在地抓住了沈不予作乱的手。
沈不予满意地看到江革的耳廓红了一片,笑道:“怎么换了一个耳环?原来那个呢?”
“原来那个,已经没有用了。”江革用仍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一板一眼地回答他。
“这个上面有‘吉尕’的庇佑,可以帮我控制能力。这里离木雅遗迹太近,不控制的话我维持不了人形。”
他低头看向沈不予的左手,嗓音有些沙哑:“今天去了喇嘛庙后,你的铃铛一定要戴好。”
沈不予想问他今天要去哪里,为什么不一起上庙里祭神,但是耳边忽然炸开的啷当铃铛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神巫被之前尾随在身边的鹿角藏民围在中间,高举着手里的铜仗在翩然撒下的风马纸下大喝一声,脚步随着急促铃声点在积雪凌乱的地面上。
老人藏在黑袍之下的嶙峋瘦骨在巫舞的动作之下反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感。
其他的藏民也围了过来,自发手牵着手绕着神巫吟唱,高昂的发音和晦涩的语调跟沈不予在这里听到过的藏语都不同,每一个音节里似乎都有股神圣庄严的味道。
——祭祀开始了。
江革重新望向盘山公路,谈话间那两辆黑色越野已经在视野里消失了,但他却敏锐地从铃铛声和吟唱声里听到了汽车发动机靠近的声音。
“阿鱼儿。”江革忽然问,“沈极川现在在哪里?”
沈不予猛地看向他,“沈极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