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北国隆冬腊月,飘雪纷纷。街上行人或是围巾裹面,或是翻立衣领,紧捂脸颊,身上裹着厚棉衣,壮大如熊,皆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双眼露出的光彩又分明是喜气。
二三小童在街面奔走嬉笑,发间鬓角还沁着汗珠,敞着外衣却丝毫不觉得冷,北风吹过只觉得爽快。
一小儿背身招呼同伴,正后退,不巧撞入了一人怀中。小儿只当是自己鼻子被寒风刮僵了,竟能嗅出一股别样的香气——似是檀香,又像花香,甜又不妖,清而不腻。再转头一瞧,却愣在原地,以为是天女下凡。
寒风凛冽的天,那女子居然只是穿了一身青色大褂道袍,负剑而立,清雅出尘,垂目带笑,发落点雪,似是慈悲菩萨雪生仙。小儿差点脚滑跌跤,她轻轻按住小儿的肩膀,柔声道:“雪天路滑,走路莫要调皮嬉笑。”
女子生得貌美,小儿闹了个脸红:“谢谢阿姊。”
听到这声“阿姊”,女子一哂:“若真算岁数,我应当比你阿母还要大些。不过你这声‘阿姊’我爱听,你这么称呼我也无妨。”
跟他玩在一道的女娃离他们得有一丈远,瞪着眼瞅着,担心有之,更多的是对此女子的好奇之色。
女子挥手招来,像是变戏法似的,凭空变出了一块包了油纸的麦芽糖,放在了女娃的手心里。女娃的指缝还夹杂着污泥,想剥开吃又不舍得。
“小孩儿,你可认得路?”女人这才表明她示好的目的,“距离此处最近的茶肆怎么走?”
女娃认生,支支吾吾不敢回答,还是刚开始那小儿回答的。他指向大街方向:“阿姊,往那处,桥头边上,有一家没有写招牌的露天铺子。”
“多谢。”女人也给他变出了一块麦芽糖,拍拍他的脑袋,朝着他说的那个方向走去。
两个小童正品着嘴里的香甜滋味儿,再定眼一瞧,猛然间发现些许不对劲——分明是雪地,方才女人站过的位置居然一点脚印也无!
他们面面相觑,阿娘说过,走路带风不留脚印的,要么是鬼要么是仙。
他们又双双抬头望天,分明是白天,鬼怕是出不来——我们碰上神仙了!
江承尧走到地方一瞧,还真是一家露天铺子。
只用粗麻布撑起了个看起来不大结实的棚子,下头摆了若干方桌,走近看还能见到桌凳上油润的包浆。桌椅排布得很紧,看着寒碜,却因为临近码头人流量多,倒也有不少人在此处喝茶歇脚,人挤人坐在其中,茶水的热气从人缝间蒸腾而出,寒冬中生出了烟火气。
打扮成这副样子的人着实少见,有人有些了解,知道穿着这种青色大褂的是道士。交头接耳间,遑论是船上递货的还是桌前喝茶的,眼神都若有似无地瞥向这位气度不凡的坤道。
“茶博士!”江承尧挑了个最外边的位置坐上,那里正对北风,长凳上还留有些许残雪,别人嫌冷的位置正好给她。
“哎哟,茶博士此称不敢当,”一位年轻的小伙窜出,拎着抹布给她擦了桌面的水迹,“不知客官想要喝什么茶?茶肯定是好茶!”
“我不懂茶,”江承尧笑道,“茶不必好,能解渴就成。”
“怎能让您这样仙女儿似的人物喝粗茶呢。”小伙赔笑,随即给她端来了一壶剔透白瓷装盛的茶水,与邻桌的陶壶对比可谓云泥。再看倒出的茶水,全无茶沫,澄亮清澈,却能闻出清冽的茶香,不用想也知道是上品。
江承尧怎看不出他许是将自己当成什么了不得人物才会如此对待,却也无心拒绝他的好意,笑纳后便对水饮茶,使得这小摊恍惚间成了什么风雅之地。
小伙手脚勤快,偶得空闲叫上了茶肆掌柜,那会儿茶肆掌柜正坐在邻家商铺里闲聊。那茶肆掌柜身上穿了件粗麻衣,听到这话,拍拍身上的灰便跑过来瞧。饶他是见过真场面的人物,也没见过这样姿色的女人——虽美,但对她全无淫思,多看两眼都觉得是亵渎。
再看她背上,一把银剑没入剑鞘,外露的剑柄雕刻古朴大气。顺州城里百八十年没见过这种人物,想必是一位远道而来的道士,而且道行还不低——这哪是他们这种小摊能招待得起的,要是来这儿寻仇打架可就不好了。
“这位道长?”一杯茶饮尽,掌柜终于找着机会上前搭腔。
江承尧放下茶杯,抬头道:“何事?”
雪落无声,她仅仅喝了一会儿的茶,桌面重新堆起了薄雪。茶杯落下,掌柜眼见着茶杯周围无端融出了一圈水迹,眉心一跳:“不知道长光临敝店……”
“无事,歇脚罢了,顺便讨一杯茶水喝,价钱几何我照价给。”江承尧似乎习以为常,心里也在怪自己今天怎么穿了一身道袍,这一身装扮着实显眼了些。
掌柜听罢,长舒一口气,可他后背心的冷汗还没干透,江承尧又出了声:“劳驾,我可否向您打听点事?”
“请讲,保管问,这你可就问对人了。”掌柜嘿嘿笑两声,吹嘘道,“这顺州地界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水路陆路就在此处交接,消息南来北往就数咱这儿最灵通。”
“甚好。”江承尧顿了一息,“近来你们顺州城内可有什么异象?哪家闹鬼了,哪户暴毙之类。”
“异象?”掌柜蹙眉想了想,腿像是没有骨头似的站不住,顺势坐在了江承尧桌对面。半晌后,掌柜为难地哼声道:“……难说。”
“这话怎讲?”
掌柜跷起二郎腿,摆出了一副说书人的架势,近旁几个人也都端着大碗茶转过身来。
“道长有所不知,咱们顺州有个习俗,”掌柜顺手给自己沏了碗茶,喝完一咂嘴,豪爽仿佛饮酒,“年关将至,我们会在腊月廿三上坟祭祖,也就是三天前。我孤家寡人一个,祭祖也是早早了事,没有待上多久就回去了。可是我听说啊,那天有人在城西的墓地那儿见着了鬼!”
江承尧微点头,示意继续。
“听那人说,他原本没注意到那是个鬼,周围来往人流不在少数,偶有人原地停留并不稀奇。可是那鬼在那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一步都没动过。”掌柜故意停顿,留足悬念,“那人说,那女鬼穿了一身白衣,一直背人站着。彼时附近就他一人,他心里有些不安,可也想着光天化日之下不可能有鬼,实在好奇,就靠近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不然怎的不走动。谁知,还没等他走近,那女鬼先兀自跑进了竹林。”
“一个倒也还可以说得上是白日梦,可是过不了多久,又有人说见到了相似的情景,只不过位置不一。”掌柜伸出食指,蘸了茶汤在桌面绘了个简图,“看,第一人在此处,第二人在此处,两者之间隔的正是那片竹林。竹子茂密丛生,平素只能通过些羽虫,按照那男人比划的身量,根本不可能通过,所以就说是鬼。”
“不会是妖?”江承尧的目光似是盯着茶盏,“你方才也说,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鬼。”
“嗐,都是听说,怎会如此严谨。”掌柜将碗中早已凉掉的粗茶一饮而尽,“所以我才说这异象难说。”
没多久,又见掌柜转念又道:“嘶,这倒让我莫名想起十几年前的一桩怪事。那天,城中所有三岁以下的小儿突然身体僵紫发绀,无论男女,像是全都中了邪,气息将断不断,可又在几个时辰后全部好了。据说那天见到了一个白衣女子,是魔是仙说不真切……也不知有没有联系。这回女鬼现身,莫不是又要降灾喽?”
就在众人众说纷纭之时,一旁一位白面书生倏地开口道:“道长,我倒是知晓些关于那白衣女鬼更为细节的东西,不知您想听不想听。”
江承尧见他面善:“请讲。”
“小生姓谢,道长可唤我谢清发。三日前,我叔父也说见到了那白衣女鬼,只是我叔父为人落拓不羁,奇好诗画玩物,是个半疯,说话多少做不得数。”谢清发惭愧一笑,“可他文采斐然,我平日素爱与他交游,所以才从他那里听得这一故事。我叔父说,他见到女鬼时也在那竹林前,不过不同的是,他看到了女鬼的脸。”
江承尧转眸看向他:“脸?”
“叔父当夜回来就作画一幅,还配词曰‘一叶飘零,数声凄恻,小楼独上伤心极。不成欢笑已无踪,何堪回首青芜陌。旧日池台,新年荆棘,乱鸦飞尽音尘寂。春来怕见柳条垂,晚风吹下寒烟碧。’听他口吻,仿佛遇到了梦中情人。我当时心存疑虑,见了他的画,可是他画中女子分明没有五官!”
“没有五官?”掌柜闻后一惊,“你话可当真?”
“叔父所说不敢保证,可我亲眼所见句句属实。”谢清发看向江承尧,“我问叔父她为何没有五官,叔父只当我是在玩笑。他指着画给我细细描述了她的容貌,如何肤若凝脂,如何媚眼如丝,可我当真没见着画中人的脸!”
“怕不是道听途说这竹林女鬼产生的癔症。”掌柜小声嘀咕,“你叔父如今在家中?”
“在是在,只是近两日他茶不思饭不想,常常对画太息。”谢清发提起手中的药包,“小生今日出门,就是去给叔父抓药的。昨日我实在担心,请卫家大夫瞧过了,不是癔症,抓的都是补药,只是为了补缺,身体多年亏空太大,并无其他。”
“奇也怪哉。”众人纷纷惊讶。
那打杂的小伙也是个机灵的人,虽也留了只耳朵听奇闻,但在桌间殷勤穿梭,端茶的端茶,扫尘的扫尘,有人已经添了第二碗茶水,小伙趁机宰了一笔——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看戏之人,为了一些没由来的奇闻传说,宁可多留些时辰。
修道之人,遇到这类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现在有两条路可以查,一是城西墓地,二是谢清发的叔父。
城西墓地就在那处不会移动,可遇到谢清发还真是缘分,现在时辰尚早,不妨去他家一探究竟。
一杯清茶下肚,江承尧从钱袋中取出一两碎银放在了桌上:“这是茶钱,余钱不用退还,多谢掌柜。”
又起身,转头向谢清发行了个礼:“还请谢公子行个方便,为贫道带路,敬求一观令叔父的墨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