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死在风雪交加的冬夜。
我是个皇子,也是个胆小如鼠的窝囊废。
我母亲是个无名无姓的小宫女,当年先皇酒后乱性,然后就有了我。
我母亲向来怕事,被皇帝临幸后死活不敢说,直到挺着大肚子被押在长凳施以杖刑的前一刻,才战战兢兢说出实情。
我被留了下来,待在娘胎里和我母亲一起,被丢到了皇宫的角落。
先皇说让我母亲安静养胎,可明眼人都知道,那是让她带着还未出生的我自生自灭。
事实的确如此,自那时到病重离世,我母亲再没见过先皇一面。
就是这么可怜又懦弱的女人,要不是忽然被先皇拉去失了身子,她或许能战战兢兢熬到年纪,然后离开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
可惜世事无常,她无名无分,病死在了深宫里。
然后被破草席一卷,永远留在了乱葬岗。
说来也巧,我明明有个不可一世的皇帝父亲,可我的性子偏偏随了母亲。
我和我母亲一样怯懦胆小,一辈子就勇敢过一次。
她的唯一一次勇敢救了她,让她在宫中又苟且活了十几年。
而我的勇敢,是在得知自己必死无疑后,又死皮赖脸地撑了几天,然后在我与我丈夫成亲满三年的这一天,饮下了毒酒。
我生性是个胆小的人,原本也没打算强撑这几天的,毕竟早晚都会死,活着也没什么意义。
可是我不甘,每每瞧见那盏毒酒,我就会想起我远在边疆的丈夫,我们成亲三年,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我总在想,我都要死了啊,还怕些什么呢?
反正最怕的已经成了现实,其余的都无所谓了。
于是我守着那盏毒酒,等啊等,终于等到这一天。
毒酒下肚,我爬到庭院,仰躺在厚厚的雪中,疼痛在腹中蔓延,思维也渐渐模糊。
疼痛翻搅着腹部,我难以忍受地抓了满手雪,没等它们化成水就没了呼吸。
意识湮灭之际,我仿佛又望见了那个风光霁月的将军,他身穿银甲,手执长刀,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背对着我。
他始终背对着我……
真好,我想。
死在这一天,那人或许会很开心,或许能对我的印象更深刻一点。
又或许,他早就忘了这个日子,我的挣扎都是徒劳……
不过没关系,总不会更糟了,不是吗?
我怯懦胆小,只敢这么暗戳戳地使些小手段。
比如死在意义深刻的这一天,试图让那人再多记住我一点。
可愿望怎么能成真啊,那可是骄傲的大将军啊。
他是年少挂帅,驰骋沙场,不及弱冠就已成为老百姓口中连连称赞的大将军。
而自己呢,是酒后乱性的产物,是毫不受宠的废物,是连亲生父亲都想要抹除的错误。
我毫不怀疑,先皇只是在满脑子想怎么羞辱这个家喻户晓的将军时,才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我这个名义上的皇子。
还有什么比娶个男妻更羞辱人的法子吗?
于是他大笔一挥,让我成为这个男妻,嫁进将军府。
我这个毫无存在感的皇子,终于不负众望,成为将军身上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
多么荒唐可笑啊,我蹲在雪地上,任风雪穿身而过,讽刺地细细打量躺在雪地上的尸体。
我的还未凉透的尸体。
面色苍白,嘴角嫣红,静静躺在雪地上,乍一看像是睡着了。
美中不足的便是这双手,抠挖时沾了污泥。
还有就是嘴角溢出的鲜血,顺着脸颊的轮廓滚下,洇红了脖颈下面的一小片雪。
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加狰狞的景象了。
我对于自己的死相还算满意,虽然知道将军不可能见到我的尸体,可还是在痛到麻木时小心翼翼地摆正身子。
万一那人突然回来了呢,我可不能污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在风雪里待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尸体的脸色变得青紫,嫣红的血迹被白雪掩埋,我才跟着黑白无常下了地府。
我以前是从来不相信什么魂啊魄啊的说法,总认为那是怪力乱神,拿来唬人的。
直到我跟着黑白无常来到奈何桥头,我才相信所谓的魂魄、往生。
我在奈何桥头等了半天,没等来端着汤碗的孟婆,而是见到了一位凶神恶煞的老者。
他长得太吓人,我只匆忙瞥了一眼就低下头,唯唯诺诺站在他面前,听他讲什么魂魄什么转世。
他说得太深奥,我没听懂多少,只抓住一些简单的语句。
他说他是阎王,之所以在这见我,是因为我生前活得太憋屈,死后留下的执念又太深太重。
他可怜我,不忍我一碗孟婆汤下肚将前尘往事一并忘掉,于是给我三个月的时间,让我试试化开深重的执念。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有好多问题想问,可等我鼓起勇气抬头时,日理万机的阎王老爷已经没了踪影。
黑白无常闭口不言,我别无他法,只好任他们将我扔回阳间。
我又回到了将军府,此时老管家正一脸焦急地让小厮去送信,告诉将军我自尽了。
我跟在管家身后,好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不要着急,这信不送也罢,将军不会回来的。
可是我不能,我只能看他将写好的书信交给小厮,目送小厮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我很感谢老管家,小厮可以给我带路,这样我即使从未出过京城,也能跟着小厮找到千里之外的将军。
我想去追小厮,可还没踏出将军府的大门,我就被一抹无形的力给弹了回来。
我被弹出一丈远,摔倒在庭院里的石面上。
我是没有实体的鬼魂,感觉不到痛。
灵魂深处却传来一阵阵的无力感,爬不起来,我索性躺在地上,回忆了半天才想起阎王说过,我不能离开自杀的地方。
看来,未来三个月我就要被困在将军府这方寸天地里了。
世人常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阎王老爷明显没能做到这一点。
他让我回阳间化解执念,却不让我走出将军府。
可我的执念远在遥隔千里的北疆啊,他带领战士打仗,怎么可能在三个月之内回来。
天上的阴云积聚堆叠,我仰脸望着,既想哭,又想笑。
我想留在阳间过这三个月,可那人不回来,我该怎么过这三个月啊。
苦熬吗?
可我已经熬了三年了,真的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