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朋友们早上好，今天是2018年2月18日。今晨八点半在三环路高架桥发生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重伤一人，目击者刘先生立即报警并开车以最快速度将重伤者就近送医，伤者目前已脱离生命危险……”
沈季玚已经在开第二趟的18路了，公交车里播着交通广播，正好听到这条新闻。
“刘先生？”沈季玚总觉得这个普通的称呼很可能就属于他认识的那个。
车辆即将出站，他熟练按下按钮，关好前后车门，离合器慢慢抬起来。
沈季玚深吸一口气，回头对着车内乘客大声却温柔地喊道：“请各位乘客往里走啊，这站上车的老人多麻烦有条件的给让个座儿哈扶好站稳车启动了啊！”
乘客们纷纷在拥挤中露出了暖心的笑容。
再回头看向前车玻璃的时候，沈季玚眼角瞥到左手手腕上的一小串刺青遗迹。听着车里人们对自己服务态度的热情称赞，他顿时觉得这串刺青虽然褪过色但颜色更鲜艳更像少先队员胸前的红领巾了呢，好吧，是加了深蓝绿色滤镜的那种红领巾。
这趟车不是早晚高峰，虽然老人很多，但路面不拥堵还算好开。18路是市区里一条常年热门的路线，既经过一家医院，又经过一所学校，最要命的是还会经过全市最大规模的公园和据说菜价最便宜的菜市场，因此司机班里很多同事都怕开这条路线。
沈季玚当然是不挑的，只要能在马路上跑，怎么着都行。
开到了第十个站台，才上来一个年轻人，沈季玚下意识地偏头看了他一眼，对方快速投了硬币就往车里走，奈何满车的老人家，年轻人只得在司机座斜后方站定。
年轻人背对着驾驶座，沈季玚从后视镜看去，只觉得这个穿着羽绒服的年轻人脊背特别挺拔。反思一下自己，在这一张有魔力的驾驶座上坐了三年，当初一身形状优美的腱子肉如今已经变得松松软软了。暗叹一口气，沈季玚一脚油门，却是慢慢踩了下去。
车辆平稳行驶在公交车专用道上，沈季玚一刻不敢松懈。最近城市里在修建轻轨，工程初期很多路段都被挖得坑坑洼洼，八车道缩成四车道，四车道缩成两车道，两车道干脆就变单行道了。有一段路，每天都在变样，沈季玚每次路过这里都格外小心，毕竟这段路没有监控，如果发生事故，很可能因为没有证据，他就要承担全部责任。
“嘭呲——”沈季玚心里一凉，立即踩了刹车。一车的人无论站坐都因为惯性往车头方向倾斜，多亏了站在驾驶座后面的年轻人，有力地扶住了惯性最大的那两位老人，才让紧随其后的几位站不稳的老人家都稳住了身形。
沈季玚还来不及出言感谢，左手边的驾驶座窗户就被人粗鲁地嘭嘭嘭敲响了。一位全身网红名牌戴着墨镜的大姐，踩着十厘米高的高跟鞋伸长了胳膊对准窗玻璃就是一顿猛敲。
沈季玚赶紧熄了火拉了手刹，开了驾驶室的小门，急匆匆对车里的乘客抱歉道：“不好意思各位乘客，出了点事故我下去看看，赶时间的话就下车坐后边的车吧，实在抱歉了。”一边说着一边按开了后门的开关，自己从前门走下了车。
“你怎么回事儿啊！”墨镜大姐气势汹汹地冲到沈季玚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开始吼，“你会不会开车啊你！你看看我那奥迪车头都被你剐成什么样子了！”
沈季玚顺着大姐的手指方向看去，确实有一辆奥迪A6停在这辆18路公交车的右后方，A6的左侧车头和18路的右后屁股亲密接触了。
“你看见没啊！”大姐拉扯着沈季玚的工作服，“这事儿处理不好你别想跑！”
沈季玚看看两辆车的位置和刮擦状态，这明明是奥迪大姐剐蹭的他。沈季玚赶紧抬头看看四周，心里又是一凉，根本没监控。
“你别以为你不作声就能逃避责任了！谁不知道这路上最硬气的就是你们这些开大车的！”墨镜大姐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还在大吼大叫，“连牛批哄哄的出租车都要让着你们呢！”此时车上一些老人家已经颤巍巍从车后门里走了下来，都围拢过来。
“这位女士……”沈季玚感觉到自己额上的青筋已经渐渐暴起，面对这样胡搅蛮缠的人，他始终没什么办法，“你先冷静下……”
“怎么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墨镜大姐见来了看客，赶紧又撒开了埋怨，“敢情剐的不是你自己的车，你当然能冷静！你们这些开公家车的人，哪能体会我们心疼自己车的心情！”
围观的老人家们多数是不会开车的，哪知道交通事故要怎么判定责任，倒是有人建议不如报警吧，但墨镜大姐似乎不太希望有交警干涉。
“我跟你讲，除了赔钱我不接受别的解决方式啊！”大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脸的拒绝沟通。
沈季玚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开口：“这位女士，我看还是报警处理吧，这个地点没有监控，您心里应该也清楚，主要责任在谁。”
“你什么意思？！”大姐浓眉皱得更紧，“想耍赖是吧！是觉得目击者都是老人家欺负他们不懂交通法规没办法作证是吧！”
“阿姨，”车上那个唯一的年轻人满面笑容地说道，“我不是老人家，我懂交通法规呀。”
沈季玚意外地看着他，以为他早就赶着去坐下一班车了。
墨镜大姐可能因为“阿姨”这个称呼而感到不爽，但年轻人又是和和气气恭恭敬敬地喊出来的，所以大姐脸上表情走马灯似的阴阴晴晴，愣了一下语气稍缓：“那就最好啦，小伙子你看，是不是他们这些公交司机欺负人！”
“阿姨，”年轻人微笑表情不改，还摆出一副给老年人推荐保健品的姿态，热情地把自己的手机递到墨镜大姐眼前，“您看，这是事故现场照片吧？”
“那，那又怎么样！你是交警啊？”大姐察觉到有人拍下证据后，竟还倔强地恼羞成怒起来，“怎么你还要给一个横行霸道的公交车司机脱罪呀！”
“阿姨，”年轻人依旧不慌不忙，“到底是谁横行霸道？我还拍了小视频，已经上传到平台上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都说是您恶人先告状呢。”
“你……你这还侵犯我肖像权了！”大姐估计也知道网络平台的影响力有多大，声势明显下降了，“我要告他，连你一块儿！”
“阿姨，”连沈季玚都要佩服起这个年轻人了，到现在还能不紧不慢语气平和地说话，“在跟您说话之前我已经报警了，交警大概30秒后到达现场。”
果不其然，警铃声由远及近，年轻人依旧和和气气：“阿姨，希望您以后别再这样横行霸道了，这么多老人家也都看着呢。”
“你这个小伙子真是……”墨镜大姐看到交警已经停了车走过来了，竟然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准备肇事逃逸了，“我不跟你们这些野蛮人计较了！”
大姐坐进驾驶座，车子却半天没动静。墨镜大姐满眼怒气瞪着年轻人，众人正纳闷呢，年轻人只是轻飘飘地笑了笑，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一串花里胡哨的钥匙串挂在他纤长的指尖上，晃晃悠悠。
“阿姨，”年轻人的笑容终于有点变化，更加气人了，“回家多吃吃猪脑花，吃什么补什么是有道理的。”
两人说话间，交警叔叔已经来到车头碰擦处，并要求墨镜大姐出示驾照。墨镜大姐在车里恨恨地指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季玚骂道：“你等着！不就是个公交车司机吗我一定会找你算账的！我老公在交警大队有人！”
“阿姨，”年轻人忽然收起了笑容，十分严肃地说道，“公交车司机怎么了？人家也是为人民服务的，请你以后对他们尊重点。”说完便转过身，才算正式地看了沈季玚一眼，而沈季玚竟然被他看得虎躯一震。
这位小同志，自有一股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正能量风采蕴含在眉宇之间。
并且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但沈季玚一眼判定，此人与他必是道不同的陌路人。
“谢谢你啊，小伙子。”憋了半天，沈季玚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不客气，师傅开车本来就辛苦，还碰到这种混蛋真是忍不了。”年轻人轻轻拍了拍沈季玚的肩膀，“我还有事先走啦，有缘再会。”
曾经是街头小霸王的沈季玚今天也算栽了跟头了，自己被诬陷却一句完整话都没说上，还被一个看似纤弱的大美人给拯救了一把。
这要搁在三年前，怕是会被刘浜给嘲笑死。
好吧，现在也还是会被嘲笑死。
只不过一想起年轻人笑意盈盈喊出来的一声声“阿姨”，沈季玚就觉得很有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