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场大雨,来得快也去得急,沉睡的城市在氤氲水汽中迎来初升的红日。
夏令时之后,白昼拉长黑夜变短,泾岛五月中旬的清晨不到七点,阳光都晃得人睁不开眼。
避过路面大大小小的积水,段浔循着导航找到最近的出租车站点,前往火车站。
泾岛距布珐三百多公里,火车没有直达,至少要转两次站,最快的交通方式其实是驾车,但C国的长途车费出了名的昂贵,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乘火车前往。
走进车站时,泾岛维多利亚车站大厅的电子钟正好跳到8:32,只比他预估的抵达时间晚了两分钟。
或许是周内,又是清晨,往来的乘客比想象中少很多,细碎四散的交谈声离得很远,有种别样的安静。
这座拥有长达八十多年历史的车站看上去处处老旧,但却是泾岛著名的打卡地点之一。段浔以前不觉得一座车站有什么好看的,待在其中了,又别有一番味道。
路过不远处的小超市时,段浔的脚步顿了下,沉默了一上午的嗓音有些微沙哑:“要吃点东西吗?”
跟在他身侧的人默不作声扫了他一眼。
阳光穿过车站顶端半圆形的玻璃窗,投射在段浔身上,他昨晚似乎睡得不是很好,眼下有一片不明显的阴影,故作镇定的模样令人感到心疼。
没得到回答,段浔抬眼看他,又仿佛不愿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似的很快移开目光:“那你等我一下,我去买……”
“我去。”
肩膀被轻而无可置疑地按了下,那人语气淡然如水,绕过段浔径直朝商店走去。
“哎等等,喻……”段浔想要叫他,人却都走出去了。
在原地站了几秒,段浔看到他不紧不慢地走到三明治所在的冷藏货架,像购买指定好的食物似的,毫不犹豫选择了几样商品,去收银处排队。
队伍中已有两个人,等待期间,他似乎察觉到段浔的视线,转过头来,两人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对视。
段浔立刻感到很不自在,其程度不亚于他调职后在新公司开会,受同事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观摩与打量。
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椅,段浔示意自己在那里等他,之后逃也似的快步朝长椅走去。
等待的时间不长,三分钟左右,这三分钟内,段浔一直低头沉默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既不去买票,也不看时间,仿佛定了六点钟闹钟急急忙忙起床洗漱的人不是他一样。
“段浔。”
没多久,段浔听到自己的名字,余光看到一双运动鞋停在自己身前。
黑色的,鞋面很干净,称得上一尘不染。应该是某奢侈品牌的新款,段浔也穿过同品牌的皮鞋,没记错的话,标价是他升职为副总后一个月的工资。
视线缓慢上移,路过笔直有力的双腿,之后是质地舒适的藏蓝色短裤,及膝,以及一件宽松的白色圆领短袖。
段浔微微仰头,倾洒而下的阳光令他不受控制地眯起双眼,看不清眼前这个人背光而站的神情,恍惚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像六、七年前的夏日,还在读书的他们小长假乘火车去不远的海滨城市度假,五月最大的烦恼是如何应付之后为期三十天的考试月,不过旅行途中暂且将烦恼抛之脑后。
棕色的纸袋被递给段浔,将他从片刻的怔忪中拉回现实。
提手绳乍起很小的软毛,挂在喻执江的食指和中指上,他提袋子的方式给人袋子很轻的感觉,四方形的纸袋敞口露出三明治包装一角,上面写着“金枪鱼”的字样。
金枪鱼三明治,一杯冰橙汁。
如果是两人份,那么三明治两份,再多一杯奇异果汁和一板纯度75%的巧克力。
这是大学时期,两人随便垫肚子时最常见的搭配。
段浔朝袋子里看了一眼,除了巧克力,其它都与他所想的一致。
“你喜欢的那种巧克力没有了。”仿佛知道段浔在想什么,喻执江垂眸看着他说,像在解释。
哪怕时光无情,保持了多年的习惯被刻意忘却、不再复用,可一点点提示也能令死去的记忆复燃。
泾岛、喻执江、布珐、金枪鱼、橙汁、巧克力……一个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词组组合在一起,就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回忆如潮水涌来,段浔百感交集。强烈的情绪起伏迫使生理做出反应,信息素释放而出,却被颈贴封锁,薄荷味的抑制药液渗透进皮肤和腺体,发挥着安定的作用,颈后的软包有些微的刺痛感。
呼吸重了一些,他欲盖弥彰,靠屏气压制。
两人都沉默,喻执江大概看得出段浔的动容,为保留体面,又假装没看到。
“所以我买了柠檬糖,我记得你以前也喜欢,可以么?”
他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两颗糖,是两人以前常吃的那种,包装都跟多年前一模一样。
心上仿佛有根弦被抚了一把,发出“嗡”的轻吟。很轻,但绵长不绝。
他也都记得。段浔有些怔怔地想。
他接过糖,垂下头来仔细看着包装袋,又隔着袋子捏了捏硬质的糖球,低声道:“可以的。”
喻执江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坐在他身侧。
“谢谢。”段浔说。
过了少许时间,喻执江漠然回道:“不用。”
三天前,段浔从深城搭乘班机,跨越七小时时差,九千多公里,来到C国泾岛。
这次漂洋过海,名义上是受邀参加合作方主办的企业交流展会,实则也是打算重访故地。
按原计划,他十五号抵达泾岛,参加当晚的接风宴,之后随同事在岛上观光两日,然后独自回布珐的旧居,赶在五日后展会开始前回到泾岛。
而遇见喻执江,纯属在他意料之外。
段浔还记得那天晚上接风宴之后,在酒店长廊与喻执江久别重逢的场景。
临近午夜的走廊灯光昏暗,几乎无人往来,唯有宴客厅方向还传来经久不息的嘈杂声音,显露着些微热闹的人气。
刚经历觥筹交错的宴席,段浔身心疲惫,去洗手间抹了把脸,之后准备送同行好友兼助理的Omega邱晞回房。
而从洗手间出来,走廊上不仅站着邱晞,还有一位男性Alpha,以及他的Omega伴侣。这两人侧对着段浔,身影半陷在阴影中,令人无法看清其容貌。
邱晞正在向两人道谢,原因是她方才离席时不慎将房卡遗落,恰好被这两位看到,追上来送卡。
明明可以将卡给酒店服务生转交,却赶在后面追了上来,想来是很好心的人。段浔这么想。
脚步声惊动了走廊上的人,邱晞冲他喊了一声浔哥,侧对着段浔的两人便闻声看来。
伴随着Alpha的侧身,段浔看到一张极为熟稔的面容骤然暴露在灯光下,深邃的眉眼一如往昔,神情也是一惯的淡然冷漠。一览无余,又清晰可见。
“喻……执江?”
段浔一瞬间大脑空白,原本思考的一切都不翼而飞,愣愣驻足在原地。
眼前的Alpha个子很高,身型修长而挺拔,纯黑西装赋予他严肃与庄重,好似某个冷门艺术家雪藏的压箱之作,透着一股凡世难寻的不真实感。
他冰冷、失真、严谨、一丝不苟,即使伫立在昏黄的灯光下,也如同一抹暖不热的暗影。
“叮——”
忽然,一阵铃声响彻站台。
是老式火车乏味的到站铃,朴素简洁,将段浔飘开的思绪拉回。
他们已经进站,小股的人流从车上涌出,段浔站在相对靠前的位置,躲闪不及,旁边伸来一只手将他拉了过去。
段浔也朝那边退去,去势不止,手臂撞到喻执江胸口,无意间却有些半拥半抱的意味。
“小心点。”喻执江提醒。
“好,谢谢。”
手臂触碰到棉质的衣物,紧接着感受到衣物下温热的体温,段浔条件反射似的迅速站直了,不再靠着他。
见状,喻执江握着他手腕的力度不减反增,感受到力道,段浔不解地抬头:“怎么了?”
喻执江却在停顿后,面无表情地松开了他的手腕,“没事,走吧。”
其实段浔不想他跟来的。
刚才买票也是,一直磨蹭着,即便站在屏幕前,输入了出发地及目的地,段浔也还是在选择票数时犹豫了。
晶亮的屏幕上,“泾岛——布珐”的字样让他回忆倒流,觉得喉咙发干发涩,段浔听到自己很轻的声音:“要不,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喻执江却没听到一般毫不犹豫点了加号,让数字从“1”跳到“2”,之后下拉屏幕点了确定,行动利索且不给人商量和拒绝的余地。
打印好的两张车票都被喻执江拿走,好像生怕段浔拿着票自己跑了,哪怕他本身就有单独行动的能力。
或许是段浔还站在原地,喻执江前进两步又再次返回,问他:“怎么不走,车门要关了。”
段浔点了下头,说:“走的。”
他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冰凉而湿冷,手指无意识地握了握,沾去一些汗水。
下一刻,他看到喻执江的目光落在他虚握成拳的手掌上,然后毫不犹豫地伸手过来握住了他。
“你很紧张?”
温柔干燥的手指拢住冰凉的手背,指尖伸进手指间的缝隙,很快,喻执江碾到了那些湿冷。
不等段浔回答,他又说道:“你不想回布珐。”
陈述句,说得没错。
事实上二十一岁之后,段浔每每回布珐心情都沉重,越是靠近越无法呼吸,远离则轻快放松,得以保命。
那里承载了他太多回忆,多到令人喘不过气。
但段浔却说:“没有的事,早就决定要回去。”
喻执江皱起了眉,因察觉段浔的谎言而不满。
段浔却故作不知,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好像从未踌躇迟疑过:“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喻执江没作声。
段浔是个很委婉很温和的人,擅长迂回,很少直白坦然地表达情绪。
以他对段浔的了解,这样笑着时就是在抗拒,看样子很不想让他再问下去。
之后,如喻执江所料,段浔果然说了谢谢,是今天第三次表达谢意,并在抬脚朝火车走去时,状似不经意地将手从他手心中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