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呈意又在掉小珍珠喽?”男人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分明一副调笑的姿态。
但偏偏调侃的语气让顾呈意觉得掉眼泪也没有很丢人了,所以每次缪证这么说,顾呈意的眼泪都会像受到了鼓励似的,越流越多。
他梗着脖子,侧过身偷偷拿校服袖子去蹭眼泪,小声又没有底气地反驳男人:“才没有,我才没有在掉眼泪。”
男人架着他的胳膊像拎一个小鸡仔似的将他转过来,紧接着顾呈意的脸颊也被一双有力的手捧起来。
昏暗的吊灯下,男人似是无奈地叹口气,指腹的茧有粗粝的质感,动作轻柔得有些笨拙,给人擦眼泪。
顾呈意借着微光拿眼睛睨他,男人忽然不动作了,任由顾呈意打量。
顾呈意望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幽深黑漆的眸子,稍深的肤色总是叫他看上去更加沉默,两片薄薄的唇翕动着,蹦出几个惨淡的字节,在冷硬的地面上来回滚了好几圈最终滚到顾呈意脚边。
激得顾呈意浑身一颤。
他说:“我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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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呈意——”耳边的声音将他的意识从睡梦中扯出,顾呈意睁开眼,对上周祟的眸子,还有些恍惚。
周祟呼了口气掀开顾呈意贴在额前的几绺湿发,用手背贴了贴顾呈意的额头确认人没事,才开口:“还以为你睡昏过去了。”
“没,就是做梦了。”顾呈意坐起身,以指作梳勾着手腕上的细绳将垂在肩头的长发绑起来,扎成一个丸子头,松松垮垮地留在脑后。
周祟点点头一副早就习惯的样子,没再多问,起身拿下挡板上两人的行李递给他,“我们到了,快下车吧,车上就剩我们俩了。”
顾呈意背着包,靠近车门,刚探出个头就被外面的太阳刺得晃眼睛,这让他的头更痛了,肠胃也如同叫人掏出来又重新装回去一般不自在。
顾呈意下意识回身躲进周祟怀里,眼睛埋在周祟带着点汗味的衬衫里缓神。
“我去!什么天啊!这太阳也太毒了吧。”一顶遮阳帽带着几分力度被卡在头上,周祟揉了把顾呈意的脑袋,扯着人的细白腕子跟在队伍后面。
顾呈意的帽檐压得极低,任由周祟牵引着,低头数着脚下的石子路。
九月初刚开学,教学表上第一、二周是新传的实习周,去外地实践。
酷暑未消,秋老虎隐隐抬头。走在队伍前面的几个学生的声音叠加着传到后面来。
“烦死了,不出省就算了,省内哪个地方不好,偏偏选了个最穷最破的钟城。”
“就是!我来的路上看过了,实习的这地方连外卖都点不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能受得了在这住四天三夜啊?!”
“指望我们忆苦思甜呢?”
……
抱怨声不绝于耳。
周祟凑到顾呈意身边,小声问他:“我记得你老家是钟城的吧?”
顾呈意轻笑,点了点头。
周祟瞅着顾呈意发白的脸色,拧了拧眉,把顾呈意身上的背包拽了下来挂在自己胸前,语气略显不佳:“你说你都晕车了,还干嘛不坐前排,让着他们做什么?”
“我是班长嘛,”顾呈意拍了拍周祟的小臂又说:“而且我贴晕车贴了,没事的。”
“你这样一点威慑也没有,只会让人家觉得你好说话,什么都麻烦你!”周祟哼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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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呢?!”葛君踮脚在人群中吼了一嗓子,顾呈意赶忙跑过去。
葛君三十岁出头,身形瘦长,细窄的眼镜下有一双狭长的眼睛,教广告学,也是负责这次实习的带队老师。
“顾呈意,”葛君手上拿着一沓纸,吸了口烟指着后面穿工作制服的人交代道:“待会你跟着他走,去跟农场的老板确认一下今天中午吃饭的桌数和人数,麻烦他们12点前备好餐,完了给我打个电话,我在这给你们发房卡。”
“嗯。”顾呈意回头冲周祟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把自己的行李一起带回房间,周祟比了个手势,顾呈意便跟着人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拉开有将近十米的距离,一路上都没话,顾呈意看着那红色马甲上印着的几个大字——诚意农场,觉得名不副实。
农场很大,顾呈意跟在红马甲后面,不知道过了几座桥,绕了几条路,才远远地看见烟囱。
鸡鸭也多起来,弯弯绕绕的土路上随地可见的动物粪便,下脚都得小心。
领着人到了屋子前,红马甲才转过身来,中年男人露出憨厚的笑,对他打着手语,可能预料到顾呈意看不懂,男人急忙进屋,应该是去寻老板了。
顾呈意心里不是滋味,手机消息一直震个不停,握在兜里的手机掏了几下都没掏出来。
中年男人很快出来,跟在后面还有一个人。顾呈意抬眼对上去,脑子轰鸣,一时间只觉得天昏地暗,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等他反应过来,狭小的烟囱间只剩下两人。
缪证上身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边缘发白的黑色短袖,下身的水洗牛仔裤很好地将一双长腿包裹着。漆黑的眸子看过来,视线上下扫过,叫人看不出情绪。
顾呈意赶紧低着头拼命划拉手机,眼睛发涩,喉咙也像是叫一块浸了水的海绵堵着,不敢去看缪证的脸。好几次才打开界面,也只能对着手机备忘录苍白地念着台词,机械地完成葛老师交代的事项。
“没问题。”缪证说。
“还有什么事吗?”他又问,明显的逐客意味。
这下顾呈意抬头了,站在背光处盯着缪证的脸又很快移开,浓密整齐的眉,鼻子高挺,棱角分明的轮廓上刻着一双锐利深邃的黑眸,总是薄削轻抿的唇让他看上去一如既往地沉默、寡情。
顾呈意指甲陷进肉里,他明明也没多大变化,只不过是换了个发色,眼角少了颗痣而已,总不至于认不出来。
还是说,因为认出了,所以才这么刻薄?
“没,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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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饭点,一大帮子人乌泱泱赶过来。烧的是土家灶,整个餐厅一共设了13桌,每桌8个人,大多是自由搭配,凑够了人就开吃。
顾呈意和周祟来得晚了点,不愿意一起往门里挤,等人少了便只剩下最后一桌。
大家早上七点半集的合,大多都是六点出头就醒了,一路上舟车劳顿,一刻也没歇着,有段土路又实在颠簸不好走,快11点才到。等到了实习的地方已经是满肚子的怨气,领完房卡刚放个行李床都没沾着又被要求餐厅集合吃饭。
拖着身子走过来一路上人挤人推推搡搡的,没注意脚下的路,不少人鞋底都挂了彩,因而这顿午饭大家吃得兴致不高,都盼着早点结束回去睡觉。
这次实习领队的除了葛君还有系里一个快到退休年龄的老教授王海,两人也看出学生热情不够,但又觉得这样驳了面子,吃到一半开始下桌子碰杯,聊聊闲话,例行几句后让缪证帮忙给每一桌拍合照。
周祟最怕应付这种场合:“好尴尬,我们这是最后一桌,还得等着老师他们过来,煎熬死了,跟等朋友发零食似的,怎么才能装得自然点?”
他举起空空的杯子给顾呈意看,桌上别说饮料了,连瓶水都没给,吃了两口硬菜就已经噎得不行了,好在顾呈意带了一小瓶,一人一杯分完以后也没剩多少了。
顾呈意从落座到现在就没动筷子,察觉到周祟的小动作,把自己杯子里的水又匀了一半给周祟。
葛君和王海到后面几桌动作快了些,疲于应付,像是想早点糊弄完了事,几乎和上一桌刚拍完照就几步跨到了顾呈意这桌。顾呈意正给周祟倒水,起身晚些,一着急放杯子不少水撒到身上,周祟赶紧拿纸给擦,一阵手忙脚乱。
这次实习学生一共来了94个人,老师自己一桌,分到顾呈意这桌时只有六个人,本就是热情不高才被淘汰下来的选手,再加上少了两个人,桌上菜剩得多,尤其是最中央的红烧肉,几乎没人动筷子。
不说浪不浪费的问题,估计城市里的孩子吃惯了快餐,到乡土地方反而嫌弃起来,那就不好了。
王海叹了口气,一鬓花白但精气神很足,套着件冲锋衣背直挺挺的,平时和学生走得也近,看到免不了多说几句,招呼他们:“怎么不吃啊?桌子上面的菜都是很新鲜的!这个鸡和鸭都是他们现杀的,还有红烧肉多好吃呀,你们这群孩子就是吃不得肥肉,但是我跟你们说,红烧肉上面肥肉才是最好吃的!”
顾呈意和周祟一行人举着空杯子麻木点头,此时王海又吆喝,“来,顾呈意,你尝尝那红烧肉是不是很好吃。”
火线引到顾呈意身上,一众视线投过来,他只好捧场拿筷子。
“算了吧,”一道声音插进来,缪证低着头拨弄相机,不经意的口吻:“有的小孩就不爱吃。”
王海不再多说什么,葛君又让缪证帮忙多拍了几张,顾呈意得了解脱,悄咪咪地把筷子塞进碟碗间。
照完葛君替王海帮腔:“我们是来这体验生活的,就应该入乡随俗呀。你们以为老师坑你们呐,告诉你们这餐厅才不赚钱呢,要不是老板刚结婚想着让你们沾沾喜气,你们今天这个价位可吃不到这些菜!”
结婚?!
顾呈意心里咯噔一声,猛地抬头看向当事人,试图通过缪证的表情验证什么。
顾呈意坐在对角,几乎和他隔着一整张桌子。人群里缪证还是沉着脸,眸子低垂,涣散着没有对焦,只是在察觉到顾呈意的注视后,抓住他的眼睛,定定地,似是牵动了一下嘴角。
缪证把相机还回去,迈着步子快速离开。葛君和王海继续之前的饭局,边角的一桌人坐下来显得更加寥落。
顾呈意没记错的话,缪证今年才23岁吧?刚到年龄这么快就结了?
可是他又不得不在这一天去接受这一连串的事实,他和分手一年多的前男友重逢了,坏消息是前男友结婚了,好消息是前男友没认出他。
顾呈意心像是一只破败的气球,本就维持不堪,现如今又叫人扎了许多小孔,细细碎碎地往外泄气。
没有什么可遮挡的,顾呈意只能晃着手自欺欺人拿起空杯子,装作饮酒的姿势仰头,闭上眼热流很快划过脸颊,全都落到耳廓里,堵住他的避之不及。
“骗人感情的坏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