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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握手

夏炎从事策展设计的第四年秋天,总算真切地体会到生活远比艺术作品更具戏剧性。

九月底,他在春城电影展上,刚取到票,准备观看此行的第十一部影片,被导师一个电话打乱计划,匆忙奔往机场。

三个小时的航程,勉强能补足连日来的睡眠空缺。

落座后他便靠着舷窗补觉,飞行途中数次遇到气流颠簸,也不曾惊醒,直到飞机不疾不徐地降落时,才昏沉地睁开眼,望向窗外。

天空半蓝半紫,薄云被风卷得斑驳,海城特有的潮湿空气仿佛穿透玻璃,扑面而来。

夏炎轻抽鼻翼,与此同时,右眼皮毫无征兆地猛跳几下。

下午七点,飞机准时降落。

海城的初秋炽热依旧,一出机舱,未散的暑气像层蛛网,把人密实地裹住。

夏炎怕热,但又是不出汗的体质,热意全困在身体里,抬手解开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呼吸才稍微通畅。

同机舱的人显然有备而来,大都穿着T恤短裤,只有他一身笔直西装,偏又顶一头招摇金发,路过的人频频投来目光。

夏炎丝毫不觉窘迫,弯起眼,大方地跟人对视招呼,反倒把别人看得脸红。

手机像是掐准点一样随之响起,夏炎一手推登机箱一手往外掏,电影票被连带出来,悠悠地飘到地上。

他低头一扫,在原地站定,先接通了手里不停震动的电话。

机场信号不佳,周遭又充斥着嗡嗡人声,耳朵自动滤掉季启林的一唱三叹,摘出两个关键关键词汇,艺术家、国外回来。

结合此行目的,不难推断他正在描述将参与展览的新人选。

鼓膜充血的效用缓慢发作,夏炎逐渐觉得耳鸣难耐,把手机拿远,弯腰捻起掉在地上的电影票,对季启林说:“老师,我马上到。”

出大厅向右直走,还未到打车区,路边一辆崭新的奇瑞QQ降下车窗,小蒋坐在驾驶座呼唤,“炎哥!”

“你怎么来了?”夏炎走过去。

小蒋下车接过他的行李箱,塞进后座,“刚提车,来接接你。”

他穿着宽大的T恤和运动短裤,夏炎见状更觉热得发昏,但仍不忘说:“听说你转正了,恭喜。”

“多亏你帮我在季老师面前说好话。”小蒋颇为害臊地抬手抓脸。

季启林待人严格却也和蔼,为人处事刚正不阿,夏炎笑说:“是你能力够,再说,他现在哪能信我的话?估计恨不得扒我一层皮。”

小蒋神情犹豫:“季老师还是最器重你的,要不也不会非要召唤你,去接待那位艺术家。听说他挺厉害的,这回是国内首展。”

夏炎热到昏聩,摆摆手不欲多说,矮身坐进副驾驶,“快走吧,迟到又要挨骂。”

他手上还攥着方才捡起的电影票,小蒋误认成机票,叮咛着“可不能随便丢,会暴露个人信息。”

电影节的影票不似寻常的热敏纸,而是铜版纸材质,细长一条,确实跟机票相似。

铜版纸的边缘锋利,硌得手心微痛,但垃圾箱在十步开外,夏炎把票重新揣回口袋,“不是机票,电影票。”

“可别让季老师看见,”小蒋打着方向盘,好心提醒:“他还在气头上,说你不务正业。”

“知道了。”夏炎笑笑,手握着票,无意识地揉搓票角,直到边角卷起,再用指腹捋平。

“什么电影啊?”小蒋问。

“怦然心动。”

“原来你还喜欢看这种纯情片,”小蒋挑眉,偏过头看他一眼,“看不出来。”

九月正值春城两年一届的电影节,期间将重映近百部经典影片,是一场影迷狂欢,《怦然心动》这类高分爱情电影,更是一票难求。

夏炎偏爱历史、纪录片,爱情电影已经多年未曾涉足,至于手上这张票为什么抢,原因不明,大概率是被季启林骂昏头所致。

距电影开场只剩两个小时,可影院在春城,他人在海城,平白浪费一个名额。

夏炎头抵车窗,眼睛像对焦失效的相机,视线被连成串的汽车尾灯,蒙上一层模糊的红。

怦然心动,印象中片子里有一棵参天大树,再后来的剧情……回忆间,小蒋猛踩刹车,夏炎的头重重撞上玻璃,发出一声闷响,缥缈的心绪被撞碎得七零八落。

小蒋的驾照刚拿到手不久,短短几天便将急刹练得炉火纯青。夏炎终于长出骨头一样,挺直身体,手不禁攥紧把手,适时地给他一些开车建议。

把人送到目的地,小蒋一脚油门消失不见。

不远处,季启林正站在酒店台阶上,着装正式,一张板正的国字脸不怒自威。

夏炎走过去,站在台阶下仰起头,端正地叫:“季老师。”

季启林低头一瞥,眉头微微耸动,但全当没看见,又把目光挪远。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夏炎心里暗自好笑,略一颔首,转身作势要走。

“回来!”季启林总算正眼瞧他,上下打量,眉头高高隆起,“你这头发怎么回事儿,难得穿次正装还这么不正经。”

“前几天染的。”夏炎抬手拨正刘海,见季启林已经收起虚张声势的气焰,忍不住说:“我觉得还挺好看。”

季启林又多看几眼,竟也没有反驳,笑骂几句后,语重心长地拍他的肩膀,点开微信界面,“长话短说,先看看待会儿会面那位艺术家的作品。”

夏炎凑过去,聊天界面上是几句简短的开场白。

艺术家说:“我姓陆。”

季启林点开作品视频之前,他又看到对话框顶部的名字,两个英文字母:Yu.

心脏陡然一跳,但并不剧烈,很快自行调节回正常节奏,夏炎盯着两个字母陷入恍惚。

回过神想再看一眼的时候,视频已经播放结束,季启林把手机拿开,嘴里不住夸赞。

夏炎听到他问,“怎么样,是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什么?”他错愕。

“什么什么,”季启林手掌拍上他后脑勺,“人家的作品怎么样?”

“啊,好。”

季启林低头回消息,又把视频转发给他,以便学习参考,最后谆谆嘱咐,“一会儿好好聊,这次的展览我们得指望他了。”

酒店门前熙来攘往,日光不再,夜幕把街景与人流糅成同一种黑,工业灯光再亮也照不清每一处,熟悉的人丢进黑夜里,也难能看清彼此。

夏炎点头应下,觉得那一下异常心跳来得莫名其妙,只是两个普通字母而已,怎么会联想到一个多年未见的人。

“老师,我饿了,”他平复呼吸,揉着肚子跟季启林卖惨,“一天没吃饭,能不能先进去吃点儿?”

为这场会面,季启林狠下血本,挑的地方是海城颇有格调的私人酒店,包间淡雅美观,如同微缩版苏州园林。

他们这一行,宴请招待也有门道可言,合作的年轻艺术家,约在西餐厅、酒馆居多,年长一些的,才会选这种阖家欢乐的大圆桌。

思及此,夏炎更松口气,打量起一桌精致菜样。

连西瓜都经过巧手雕琢,瓜瓤红得娇艳欲滴,端正地码在青釉瓷盘里,单是看着热气就消去大半。

他在偏位坐下,提起一牙西瓜,一口咬下去时,包厢门上的风铃同时响起,清脆而急切。

门一推开,走廊里嘈杂的声音一涌而入,或尖或钝,或急或缓,此间夹杂着一道喑哑男声,仿若与其他声音不同音轨,尤其好辨认。

动物通常拥有超常的第六感,能够预兆灾难前的低频磁场。

这一刻,夏炎觉得自己也拥有了这种能力。他挺直腰板,桌子下翘起的腿也收回原位,又低头咬下第二口瓜。

秋末的硕果汁水仍然丰沛,顺着他的指尖向下滚落。

门关上,清晰的脚步声已绕过屏风,再一抬头,季启林与一位年轻男性并排走过来。

那人比季启林高出一头,穿着一身哑黑西装,没系扣子,内里的白衬衫像是绸质,松垮地坠在身上,隐约可见隆起的胸肌。

姓陆,艺术家,国外回来。

夏炎捏住西瓜的手指一颤,果然是他啊。

来人越走越近,却始终偏着头与季启林寒暄,夏炎的目光便堂而皇之地落在他脸上。

看上许久,不禁想起曾参与的一场名为“重逢”的展览,当时觉得那些经年再遇的桥段,未免太戏剧性,原来生活远比艺术作品来得更加戏剧。

手里的西瓜仍在滴水,夏炎俯颈想再去咬第三口,被季启林出声喝住:“小,小夏啊,过来跟陆老师打个招呼。”

他没绷住笑了一下,分明听出来季启林想骂他小崽子。夏炎把西瓜放下,握住餐巾匆匆一蹭,三两步走过去。

面对面站定后,那张曾经以手丈量过的,堪称黄金比例的脸,顿时放大在眼前,没有因岁月的冲刷而变形,反倒线条与五官更锋利了些,勾勒出一种冷厉气质。

同学,旧友,他们好像都算不上。说不清什么关系,也就不好熟稔的招呼。

夏炎挂上淡笑,从容道:“陆老师您好,初次见面,我是这次展览的策划,夏炎。”

无声对视几秒后,年轻的艺术家同样报以礼貌微笑,“你好,陆周瑜。”

相识十年之久,夏炎第一次听他自我介绍,大脑一空,回道:“久仰大名。”

“是吗,谢谢。”陆周瑜垂眼一笑,伸出右手,四指并拢,拇指朝上,是要握手的姿势。

夏炎僵在原地,只觉得胳膊是被蜡浇灌而成的死物,抬不起来。右手拇指蜷起,揉搓掌心残留的西瓜汁。

正欲推拒,一抬头对上陆周瑜置之度外的神情,仿佛不理解他的停顿一般,“夏老师?”

一旁的季启林适时地用气音催促道:“小夏。”

夏炎心一横,抬手直接握上去,甚至用了点力气,未干的西瓜汁迅速淌过相贴的皮肤。

握手礼以三秒为宜,很短,分开时手心潮热又黏腻,像握了一把暴雨前的浓稠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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