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里有一位船娘。
木头桨,乌篷船,烟雨天里,艳阳天里,总是灰蒙蒙地晃着。
船娘是个哑巴,无父无母,仿佛生在水面上。她廿五上下,身板薄得很,半点不像做活计的姑娘。不见她打渔,也不见她卸货,偶然将船停到一个长满青苔的岸边,挽着一个木盆自船上下来,慢悠悠地浆洗衣裳。
她总是慢悠悠的,连笑也是,需得待人将话讲干净了,才透出一缕牵着笑意的鼻息来。因着这个,有人心想她是聋的,但却不是,每回有人踏上船,她便将薄薄的眼皮掀起来,同人点头打招呼。
那年是一九一二,青溪刚开春,轻风撩闲儿一般荡过来,陈富贵在岸上叫:“船娘——船娘——”
船娘便支着桨过来。
水面一圈一圈地,将她小半个脸的线条打乱。
待船头“砰”一声磕在石板边,陈富贵招呼身后的家丁,拎起袍子上船。黑靴一踏,甲板吱呀吱呀,船身却纹丝不动,仿佛被钉在了岸上似的。
船娘停下理绳索的手,抬头瞧他一眼。
陈富贵俯身进乌篷里,胡乱坐下,又听得塔塔两声响,船身剧烈地晃荡起来。
陈富贵探头一瞧,却是尾随而至的家丁。
“你的脚底板却是不稳,瘦得同猴儿似的,入船却起了这样的阵仗。”陈富贵将袍脚捋平,摇头晃脑附庸风雅,“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家丁连应两声,待船稳了,放进前将书篓子放下,虚虚抹一把汗。
陈富贵扬脸迎着扑面而来的风,眯眼瞧船娘行动利落地摇桨。
丝线一般的阳光里,灰绳缠绕经年的旧木头,上头竟依稀有两行字。陈富贵来了兴致,想询问船娘刻的是什么,蓦地想起来她不会言语,便凑近了些,拉长脖子念了一遍。
去从今日去,来从昨日来。
江自水面生,人不入旧宅。
船娘抬手,将面上一缕扫过的发丝归顺。
载完人,船便停在渡口。
入夜,嘈杂自陈村往渡口传来,乌篷船正睡得沉,仍静静躺在水草上。
火把的光亮渐渐烧过来,骚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咚咚”两下,木板一响,有细密的喘气声上了船,船娘这时才醒转过来,正要掀帘子,手腕却被人一把握住。
是一个姑娘,隔着帘子,也能发觉她在抖。
手指极细、极白,没有骨头似的,却牢牢攥着船娘的腕骨,指缝里泛着寒气。
“走。”她细细弱弱出了声。
船娘未言语,将手腕一挣,轻轻抽出来。
来人仍旧坐在帘子外头,仿佛在摸索什么,语调对着船娘略微偏差的方向:“陈富贵死了,死前坐了你的船,那几个要来拿你。”
断断续续的,说一句喘三回,将一席话说得支离破碎,令人听懂却是够了。
耳畔是愈来愈近的呼喝声,船娘三两步走到船尾,利落地将绳解开,习惯性将木浆在甲板一磕,再往岸边稍软的泥地里一支,乌篷船便如入水的活鱼,悄无声息地蹿进朦胧夜雾中。
月色引路,将乌篷带入顺流而下的青溪中,船娘将木浆搁下,行至船中,略微迟疑地探了一下身,才将帘子掀开。
果然是一位姑娘,比她的声音更加瘦小,无措地坐在船头,月光下盈盈一张娇嫩的脸,双目闭得很不稳当,睫毛一顿一顿地轻颤。
船娘在她面前蹲下,将她上船时不当心掉落的手串儿拾起来。
姑娘听见动静,也不睁眼,只习惯性地将脸一侧,耳朵对着发出声响的方向,仿佛用右耳在仔细辨别。
下意识的动作,令船娘立时了然,这姑娘,双目不能视物。
盲女。
二人呼吸相对,盲女能听见船娘将手串托在手心儿,拇指仔细地捻了捻珠子。
待四周的水声都荡干净了,她听见了一把更干净的嗓音——
“既然知晓他死前坐了我的船,又怎么敢上来?”
盲女脸色一白,众人皆知船娘不懂言语,可此刻出声的却是……
“你,你。”她含含糊糊地,只吐出了这两个字。
右手一沉,被人将指头拿过去,将遗落的珠串戴回她手腕上。
听船娘道:“我叫秦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