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近在眼前——我们在竹桥处下车,各位老爷太太看管好自己的公子小姐、贵重物品。今日亥时,我便在此处等候诸位!”
桃花源乃是当朝一处风景区。所谓风景区,当然是越天然越好,所以一直没有开发。每年桃花开时,供有钱人游玩欣赏。统一交钱,户部二八分,大头进入国库。
其中疏落地沿溪住着十几户人家,自给自足。桃花源是御赐的贫穷,不允许经商搞买卖,导致每一家都紧紧巴巴,唯一的收入来自享受农家乐的客人。
丁马夫把车子停下。后面络绎下来七八个穿锦戴翠的有钱人,还跟蹦豆子似的跳下来几个小孩儿。孩子们东跑西跑,完全忘了身后的大人。有个十来岁的小少爷穿着豆绿的褂子,跟小狗撒欢似的冲出去。
撅着屁股东看戏看,他咧开小嘴,指着地面惊喜地喊叫:“爹!这里有好大的蚂蚱!”
回头,只看见爹跟同行者远去。再转身,蚂蚱也蹬腿跑了。
少爷六神无主,扯开小腿奔着草丛去找。蚂蚱一蹦三尺高,他也跟着跳过去。两个小东西一前一后地跑着。如此分花拂柳,蚂蚱一个猛子扎进大树根下的草丛,浑然一体了。
小少爷蹲下来,还有点气喘吁吁,表情很担忧地四处搜寻——有草有蘑菇有树根,蚂蚱藏在哪儿呢。
正思考,忽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
轻轻从草尖一捞,再摊开掌心,蚂蚱便出现在他面前。
豆绿少爷睁大了眼睛,双手往上一捧:“谢谢。”
对面站着个穿着粗麻衣服,年龄与自己相仿的男孩子。
他眉毛很秀气,鼻子直挺挺。嘴唇抿着,像是有话要说。一双眼睛乌黑发亮,可是有点冷,像两颗匣子里的黑宝石。
小少爷很好奇:“你是,这里的人吗?”
他点点头。也没答话,蹲下来,顺手捡个木棍,在树根边抠草。
小少爷蹲在他旁边:“你叫什么呀?”
他张嘴冒泡似的咕哝出个声音:“黄谷。”
小少爷凑过去:“什么?”
“黄谷。”他往旁边挪,“可以叫我小谷子。”
“小谷子。”豆绿少爷可算搭上话了。他喜笑颜开地用胳膊埻他,双手虚虚拢住蚂蚱,“你读什么书呢?会背赋吗?我新学了司马相如呢!”
黄谷根本没搭理他,慢悠悠地扒拉草窠子。
两个孩子头挨头挤在一起。那豆绿少爷似乎是特别喜欢这种氛围,一个劲儿地靠过去:“哎,你吃过糯米糕吗?我这里有,送给你。”
单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的软团子,豆绿少爷迅速塞给他,同时浑身一抖,哎哟一声。原来手心里那只蚂蚱预备逃跑,正在蹬着细腿使劲。
黄谷瞥了一眼,劈手把蚂蚱夺过来。捏住了两边一拽,把两条蚂蚱腿都给拔了。
“你干什么!”
少爷大惊失色,又怒又怕地接住了几乎成为一根肉条的蚂蚱。
这个小东西的肚皮还一上一下地摆动挣扎,似乎很痛苦。少爷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大吼一声:“你干什么!”
黄谷扭头看他:“怎么了,你不是怕它跑吗?”
“那也不能这样啊!”
少爷扔了蚂蚱,一巴掌打到黄谷的后脑勺:“扫地恐伤蝼蚁命。你看你!好端端的蚂蚱,你给它毁了!毁了!”他哇哇大叫,蹲着指点起来:“你鲁莽,你粗鄙,你残暴!”
黄谷回头看他,似乎是有点疑惑。
他就这么忍着对面的少爷面红耳赤,也不反驳,更不顺从。
小少爷心疼蚂蚱到了一定的程度,激动地抡起拳头,就像雨点落在棉花上,没头没脑砸一通。一边打还一边训斥,满嘴叽里咕噜的人话,越说越来劲,两眼都放光。
黄谷任他打了一会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终于开口说:
“……你牙上,有东西。”
少爷立刻收敛表情:“什么?”
黄谷叹口气,慢慢站起来,同时点点自己的嘴:“这里,上面。”
豆绿少爷傻蹲着,终于恢复了安静。一张小脸涨的通红,迅速地捂上自己的嘴,很想伸手去抠。可也只是努力鼓动舌头去舔。
本来也是一句假话。黄谷没再理会,转身走了。
黄谷今年十二岁,有点发育不良。首先个子偏矮,而且身材单薄,看着像十岁。
其次是饿。
这个年龄的孩子除了吃,一般不想别的。河里的蛤蟆一看见他就跑,树上的鸟也绕树三匝,生怕被一弹弓打下来。
并不是所有的桃花源人都这样。人少,但是地肥。有地就可以种东西,别人家一年四季果蔬不断,一样身强力壮。
关键在于,他的妈妈并不是个合格的农民。
至于他母亲的身份,已经是桃花源里一桩悬案。
十二年前一个雨夜,这个女人跑到了这里。
她就像得到了什么神的指引,准确地找到、进入,拿出官府开局的房契地契,迅速地扎根在此处。
有好奇的人趴窗户看过,据说她有法术,能从怀里变出星星。
这一点已经被丁马夫否认了:那不是星星,是金瓜子。
除了金瓜子,还有金叶子,以及大大小小的珍珠宝石。谁也不知道她藏在哪里。丁马夫作为与外界唯一的联络人,满腹狐疑地按照她的指示,买回布帛粮食和锅碗瓢盆、铁锹爬犁。
这个不知根底的女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过日子了。
她很神秘。有人传说她是个杀手,或者江洋大盗,可是看见她蹲在门边嗑瓜子喂麻雀的傻样,大家又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黄谷,这个被神秘人一手培养的孩子,并没有继承母亲的傻与疯,相反,他很有一套思想。
孩子们在一起玩,有人问,小谷子,你爹呢?
他说我爹经商去了,你等着,下个月他就给我寄东瀛的栗子糕。人家又问,清明了,你家那个地还不翻土吗?他说翻呐,我夜里就翻了,你们没看见罢了。
于是大家嗤笑,说瞎话,你自己能翻动?他脸不红心不跳:我家土里躺着头地牛,吹个哨,地牛抖三抖,地就翻好了。
没有人教他这么说。一本正经地撒谎,这就是他的天赋。
黄谷咬着糯米糕往家走。这个点心有点大,软乎乎像棉花团。咬不断,抻得老长,噎得他翻白眼。
往远看,哪里还没冒炊烟,哪里就是自己的家。
黄谷咽下最后一口,推门进屋,径直走到他母亲的房间。
屋里横着张罗汉床,对面窗户底下摆着个雕花的木桌和藤椅,东西不多,透出一股冷漠。中间正在烧水。铜汆子有一尺高,咕嘟咕嘟冒泡,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
他淡定地从桌子上拎过葫芦瓢,用剩下一点儿冷水把炭浇灭,传出来刺啦一声。
“哎呀!”
罗汉床上传出个声音:“你浇它干什么?湿了怎么烧?”
黄谷伸手扳过茶盒子,往里扫一眼,拎起汆子往杯子里倒:“谁家夏天烧炭呐——娘,你跟丁大叔说,君山银针没有了。”
母亲在床上伸懒腰,同时向他伸手:“……记住了。过来,儿子,让娘抱抱。”
黄谷走过去坐在床上。母亲紧紧地搂着他,简直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好孩子,晌午想吃什么?”
“我不饿。”他咽口唾沫。
“我想想……小米,小米还有吧。那咱娘俩喝粥。喝粥,还得配菜。娘给你拍个姜,姜蘸白糖,想不想吃?”
黄谷被搂得喘不上气,他低声哼哼,像头闷声的小猪。然而母亲一手搂腰一手勒脖子,已然陷入了幻想:
“我跟你说,娘以前喝的粥,里头加好多东西,什么虾皮、海蜇、猪肉末……除了这个,还得摆上干果,卤菜,蜜饯——你吃过蜜饯,去年给你买的呀,好不好吃?告诉娘,好不好吃!”
小谷子从她怀里挣扎出来:“……好吃。”
“想不想一直吃?”
“……想。”说着他就要坐直,条件反射一般地要躲。果然,下一秒,他母亲的神色就有了变化:
“就怪你爹!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倒是享福,叫我过苦日子!”
然后她一巴掌打掉小谷子的手:“别抠嘴!”忽然看见嘴边一点白粉沫子,她又缓缓指向鼻尖:“吃什么了?嗯?谁给的!”
小谷子立刻跳下床,飞也似冲进厨房,身后是她的咆哮:“我问你话呢你跑什么!”
小谷子知道不跑不行,下一步她就要扔鞋,到时候还得自己把鞋捡回来——她是不愿意下床的。
母亲望着小谷子灵巧的身影一言不发,那一股子癫狂劲儿像紧锣密鼓戛然而止,唯有长久的沉默。
她有时候也纳闷:原来啥也不管,孩子也能长这么大。
自己小的时候,有好几个丫鬟,老妈子围着,从没遭过罪。后来越来越享福,到最后更了不得,当了皇后。
虽然只做了不到一年,但她见识了一等一的荣华富贵。那钟鸣鼎食足以搅乱无数寻常女子的绮梦,然而她本来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并没有因此生出眷恋与感恩。
其实细细想来,短暂的皇后生涯里,担惊受怕是大于幸福的。十二年前,一场风波历尽,他们要重新开始。所以这件事她没有告诉儿子,因为在她的心里,那只是身外之物。
当然了,是很美好的身外之物。
她就像是个快乐的萝卜,从一个坑蹦进另一个坑,一屁股坐稳,又开始自得其乐。
长年的心胸开阔使她看上去有点傻,目光清澈见底,语言耿直,撞上石头也不会拐弯。早些年,她总是端坐在椅子或者炕上,根据来人的亲疏分配笑容与冷脸。像一枚桂花糕,带着温暖湿润的仪态。
后来渐渐跟乡民同化了,也学会了瞪眼睛骂人,尤其是吃不上饭,更兼房子漏雨的时候。
睡在茅草屋子里,她想起曾经不屑一顾的身外之物。越想越惦记,越惦记越难过,终于憋出毛病来,抓住儿子就开始倾诉。
小谷子一开始当真了,烤蛤蟆腿都不爱吃,梦里游着糖醋鱼;后来才明白,她干打雷不下雨,完全是靠着幻想下饭吃。
小谷子叉腰站在厨房,老气横秋地叹息。米已经见底了,这个月又没有客人来吃饭。钱还够吗,买了茶叶还剩多少……
他正在想,忽然有人敲门。一见是穿着长褂子的丁马夫,立刻欢天喜地。
“小谷子,你娘呢?”
丁马夫捏捏孩子的脸,露出一口白牙:“我给她送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