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的茅屋已经建了快五十年了,从建成的第一天起它就是一副摇摇欲坠命不久矣的样子,活过了一个凡人的大半辈子,倒是还是那副半死不活又岿然不动的样子,和它主人的德性倒是合辙。
薛七已经在这林子当废人蹉跎一百年时光了,从他落脚的第一天起,竹林的原主人就准备好给他收尸送终,送到一个普通凡人能从小娃变成老翁,这半死不活的邻居还是好不起来又死不掉的模样。
后来甘夜就把给他准备的棺材劈了,重新打了个床送给薛七,总算是把礼送出去了,而且用途也没变,都是薛七躺着,只是咽没咽气的区别罢了。
薛七收下那床的时候还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讷讷神态,谁知睡了一晚上之后大惊失色,天不见亮就失魂落魄的来敲甘夜的门。
甘夜打着呵欠欣赏着薛七脸上难得的人气,哪怕是慌张恐惧,也总比心如死灰好,不过薛七一开口,甘夜就觉得那人气有点不对劲——
薛七揪着他衣服急切道:“你在那床上做了什么神通?”
甘夜歪头想了想:“我什么也没做啊,用料也是上好的眠龙木,要放到凡间得一寸木一寸金呢。”
薛七紧紧皱着眉,以他那一件破青衫穿百来年的朴实观念来看,这么贵的木头应该不会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是他了,他神色间的绝望愈显:“床没有问题,那便是我自己了······我昨夜没有被梦魇缠住。”
“好事啊。”甘夜对上薛七如丧考妣的表情,怀疑薛七脸上的原来不是人气,而是傻气,他试探道:“你不是被梦魇缠了许多年不得安宁吗?”
薛七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有梦才能安宁。”
甘夜及时抬手接住下巴:“那个……送你床的时候忘了说,眠龙木驱邪除祟,清心最佳,仙门修士喜欢用它筑道台卧榻,可以静心除杂念。”
薛七抬起头,眼里有了些光:“你是说,确实是因为这个床我才会无梦的?”
甘夜放弃去研究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成分了,不过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陷在梦魇里可不是什么好滋味,你刚来这里的时候,伤重未愈导致灵台不稳,梦魇差点要了你的命。”
“还好,”薛七又恢复成平时那副死了老婆万念俱灰的鳏夫脸,“我习惯了。”
薛七是一百来年前甘夜和他师尊偶然救下的散修,救他的那天甘夜与师尊一同去流音岛参加一个什么典仪,御剑回锁霞关的路上,流音岛附近海域忽然起了风暴,下起了滂沱大雨,薛七飘在海上,全身的血都快流尽了,周遭海水却依旧深邃幽蓝,看来不是一场雨、一个小散修的血轻易染得透的。
霜君眼睛比甘夜好,硬是在波涛翻涌间抬手捞起来一个黑影,救起来之后她让甘夜替他医治,甘夜把他带回竹林后发现,这位兄台只差了一口气就过去了,更雪上加霜的是,他受伤时应该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灵台震荡神识涣散,简单来说就是,傻了。
痴傻之人是没有求生欲的,而当时薛七的伤势就是一念之间的事。他要是想活,甘夜拼着他那半吊子的医术,再不要钱地砸几斤灵药进去,有机会把他从阎王那儿赎回来,要是他不想活,心气一沉下去了,那神仙来了也捞不起来了。
最后还是甘夜那几百年都干不了一回正事的师尊亲自出手,六界最有名的杂学大家霜君在医术一途也是乱七八糟的精通,开了几个甘夜觉得会医死人的方子给薛七灌了下去,薛七高烧了几天,最后奇迹般地睁了眼。
事后甘夜问他师尊霜君为什么那么看重薛七,她多少年都没有亲自写过方子,薛七就是一个刚刚化气的小散修,连心都没定,他们门里有几千上万个这样的外门弟子,未必没有比薛七长得更清俊的。
霜君倚在美人靠上,不像仙子,倒像祸国殃民的妖姬:“哎呀,弱水三千又怎么样了呢,我就好他这一口。”
要从她嘴里套一句真话出来太费精神了,甘夜也没指望,但霜君单手撑着下巴:“不过有句话你说得不对。”
甘夜摆出孝顺模样等他师尊发表高见,霜君纤纤素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榻上的碧眼波斯猫:“薛七可不是化气的小散修,他已经定了灵心了。”
甘夜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总有一个出了问题:“恕弟子愚钝,方才替这位薛道友检查伤势的时候徒弟仔细瞧过了他的灵台,确实未见灵心。”
霜君不知道从哪里化了根羽毛出来逗得猫儿翻肚皮,似笑非笑道:“你只是没见过他那样的‘心’罢了,世上生万物,万物皆有灵,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长颗琉璃弹子在灵台上?”
甘夜把这话思量了几圈,随即大骇:“师尊的意思是……他是个隐藏颇深的邪修?”
霜君懒洋洋地竖起了一根手指,示意有的话还是不说为妙,甘夜极有眼色地噤了声,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又添了一笔,是关于他那一言难尽的师尊的第三百八十七个谜:师尊的灵心会不会也是与众不同的?
不过这种谜他不会轻易说出来,他整理了思路,又躬身问道:“既然如此,师尊为什么要费尽心力地救他?”
霜君低头看着猫,轻飘飘道:“你不觉得他的衣裳有些眼熟吗?”
甘夜心道不就是一件乌漆麻黑的破衫子,上面被剑气划了不知道多少道道……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没留神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乌衣?”
“是啊。”霜君微微一笑,“要是我没记错,小安城里的乌衣,就是这样的。”
甘夜难以置信:“可是乌衣的规矩,不论生死,都出不了小安城……”
“所以才要救活他,”霜君逗猫的手停了停,“你也是知道我的,别无长处,就是比较能活。仙界待得腻了,人间三山六水没有我没去过的地界,魔界妖界,明里暗里逛过的次数还是不少的,就连现在被封得死死的鬼界,封之前我也进去瞧过。这六界之中,除了上界神庭,就只有乌衣们待的小安城,我还不曾去过呢。”
薛七是乌衣,这个来路倒是出乎了甘夜的的意料,但师尊亲自动手救人就合乎情理起来。
那可是一个脱离了小安城的乌衣,活的。
“乌衣”这个组织,寻常修士毕生也未必能有耳闻。甘夜是成为宗主首徒几十年之后,代他师尊掌管宗务时才一次听说。
来去无痕,寻觅无踪,像暗影一样流窜于仙界,修邪魔外道,执刀行杀人越货的勾当。
不过仙门却没有喊着打着剿灭这些邪祟,甚至有时会有意抹去乌衣的痕迹替他们遮掩。仙门之中,除了五大仙山长老宗主级别的人物,没人知道乌衣的存在,也再没人能有召唤乌衣听命的权柄。
经此一役,甘夜就悟了,邪不邪祟得看他们是用来干嘛的,要是为自己那颗邪心所役,那就罪不容诛,要是由仙门大能们的一颗澄明灵心驱策,那就成了另一回事了。
所以他安心地接受了“仙门养邪修当杀手”的事实,在替他师尊料理锁霞关那些虎视眈眈的旁支时,还一回生二回熟到那个鲜为人知的阵法前,叩门“请城主助力小仙”。
叩的那门就是小安城门,门前笼罩着一道极其庞大繁复的阵法,据他师尊所说,只有拿着信物的五大仙门宗主才能让阵法暂避,和平地到达小安城门口。
甘夜叩门陈述需求之后,把礼金放在乾坤袋里一并递向门前,那门就活了一样把袋子一吞,一开一合之后,走出了几个乌衣乌甲修士,面容罩在黑雾一样的面具里,若不是凭甘夜的修为能感觉到黑雾后面活人的气息,他都怀疑这几个乌漆麻黑的人形是流音岛新出品的钢甲傀儡。
不言不语,心无旁骛,出现之后就在脚下就生成了传送阵,不死不休地去杀雇主和城主让他们杀的人。
要是这帮人没能完成任务,门里又会吐出下一批乌衣;要是成了,传送阵又会将他们传回大阵与城门之间,乌衣又将别无选择地入城去。
因为乌衣们称大阵为死阵,千百年来不是没有人性未灭的乌衣闯阵妄图逃出生天,但无令闯入的乌衣根本出不了死阵,全都葬身其间。
只有一位例外,就是和他闲聊侃死阵的那位,半死不活还带点傻的薛七。
薛七睡了快五十年悠悠转醒,他在竹林里搭了个茅草屋住下,住了五十余年还是没能完全想起自己的过往。关于小安城里的情形,薛七醒后都干巴巴地描述了,虽然很多细节他都想不起来,但是小安城里的大概情形,他自己的出身经历,他都能想起大致。甘夜把他所说的都润色编成话本,寄回去给他师尊看着解闷去了。唯独师尊最好奇的悬念,薛七一直说不出来。
那就是,他是怎么出的死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