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11月,肯塔基州,第十三届“育马者”杯二岁马泥地赛
“Pomelo Gallop进入最后一浪!第二位的是金色舵手,其后是法老王,他领先五个、不,六个马位,比赛结果快要见分晓!不可置信!不可置信!一生只有一次的冲刺!它做到了!这真是坚兰赛马场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爆冷!”
首席计时员紧张地瞪圆眼睛,舔着嘴唇按下了秒表,比赛结束。
看台上出现了一波震动,剧烈,阳光也很刺目,在场的每只眼睛几乎都睁不开,可人们仍不遗余力地抻长脖子,试图瞻望到这匹意外控制了赛场走势的马儿——后来居上,一路冲刺,将第二名抛了六个马位,破坏性地踢起泥土,从鼻子里传出嘶鸣怒吼,飞奔向终点。
——骑师扯掉了护目镜,趴在它的背上,眼眶盈满泪水,激动吻它雄厚的脖子,它的栗色皮毛顺滑,正绽放着一种夺目光彩。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它高高扬起马尾,马蹄小幅度踱着,聪慧而骄傲,同骑师一样难抑兴奋,迎接胜利。
在它走向领奖区时,整座坚兰赛马场依旧在沸腾,你甚至能听到一些哭声,或是出于大喜过望,或是出于悲痛欲绝,全部掩在络绎不绝的快门声中。
这是一场必定载入史册的传奇逆袭战,赛前无人问津的Pomelo Gallop以1:81的高赔率摘得桂冠。
训育出这匹爆冷冠军的达发马房,派了经理兰迪左和专属马工奥利佛,参与颁奖仪式。
兰迪穿过人群,挤到Pomelo Gallop身边,想也没想地去摸它的左后腿,从今天起,这四条腿就会价值百万美元。腿还是像发高烧一样热,兰迪脸色一沉。仔细触摸,会发现大腿肌腱轻微肿了起来,那儿有处旧瘢痕,马儿却只是像被挠了痒痒,左右扭动了下。
奥利佛也摸到了马腿,与兰迪的眼神交汇,“柚子,好家伙,安静点儿。”比起它的全名,马工们更喜欢称呼它为“柚子”。
兽医给不了太好的建议,肌腱炎或韧带炎是不可避免的情况,算是赛马的常见伤病了。及时冷敷,打些止痛针,是人们在赛季中唯一能做到的,除非,你愿意让你的马儿停下来,修复损伤,从而荒废心血,赛季还未开始就输掉了。
练马师和骑师心潮澎湃,分别发表了讲话,收音麦克风迎到兰迪面前时,他滚动了下喉结,将早已打好的腹稿,尽数倾出。
其实,这次发言本不该轮到他,可柚子的马主不太愿意在大众前露面,老左便向对方推荐他代劳,那位神秘的“大人物”并不纠结,欣然应允。
他是被簇拥的唯一一张亚裔面孔,却比爱尔兰裔的瘦小骑师高了一个半头,两人并肩站在一块儿,落差滑稽,当摄像头面向他时,他根本不怯,眼神和脊背都变得无比坚硬。
柚子忽然不安了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恫吓,卷起嘴巴,呲出半黄的牙,拼命摇摆肩隆,将毯子似的冠军花环从脖子上甩到了地面。
骑手条件反射地跳开了,练马师和奥利佛急忙上前,一个抚摸它的腹部,一个抚摸它的肩膀,使出浑身解数安抚。好在没过两分钟,柚子便安稳了下来。
兰迪了然一笑,对着媒体解释,马儿就是如此,尽管上帝在造马时赋予了它们那么多优点,美丽矫健,如同艺术品,却照样会敏感脆弱。
闪光灯如潮,此起彼伏,捕获人和马的此时此刻。
尘埃落定,回到马厩,兰迪帮着奥利佛向棉布绷带里灌冰块,冰敷马腿。柚子温顺地站立,兰迪刷着它的马背,它惬意地抖动耳朵,偶尔低头,嚼一口干草,一切如常。马儿不知道改变,可人类知道。就在昨天,它还只是默默无闻之辈,而今天,已荣升至超级赛马之列了。
兰迪接到一通电话,朝奥利佛打了个手势,奥利佛心领会神。老左在电话里简洁地通知他,七点之前,务必赶到十公里外的豪华酒店。他从对方口气里,听出来些异样,可不容他发问,那边就挂了电话。奥利佛见他无奈叹了口气,问他一切还好吗,他耸耸肩,回当然,走出马厩。
兰迪借了辆丰田车,开往目的地。行进途中,夕阳余晖,洒满车厢,他不紧不慢地开在宽阔的道路上,睁着眼,看到白天的结束。接近酒店门口时,他发现了亚伦的身影,敦实魁梧,像是竖立在门廊里的柱子。
亚伦是老左的大儿子,货真价实、浓于血的孩子,与他这个不明来路的孤儿大不相同。
“嘿,监狱小子。”亚伦朝他打招呼,一脸的不在乎。
兰迪很温和地笑了下,似乎早已习惯这个蔑称,或许是早已麻木。
亚伦锤了下他的肩膀,又寒暄了两句,两人一同进入电梯。
“你知道老家伙这么着急地叫我们来是干嘛吗?”亚伦问。
兰迪盯着不断变换上升的数字,坦诚地摇了摇头,光可鉴人的轿厢,映出他们的倒影。
亚伦的倒影忽然靠近,看起来像贴在他肩头,“砰,砰”,亚伦嘴里拟出爆炸声。“要变天了。”他顿了会儿,继续说,“你觉得呢?”
兰迪缓缓扭过头,与他沉默对视。他看见了亚伦眼中的志得意满,以及对自己的不屑一顾。
没等兰迪作答,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两人走出电梯,保安立即迎过来,检查了两人身份。这一层的三间大套房全被包了下来,有两间门敞开着,可以窥见里面的忙碌。他俩不停与步履匆忙的人擦肩,电话声、传真声、电视机声、说话声交杂一片,简直人仰马翻。这里并不是真正的赌场,却进行着与赌场一样的勾当。
兰迪和亚伦鲜少能见识到这番场面,若不是特别状况,老左是断不会叫他俩到达地下王国的顶层。
亚伦左顾右盼,寻找父亲的身影。
兰迪比他更有主见,走进一间布满电视屏幕的套房。这里的男男女女,脸上堆满了焦虑,不是拿着座机话筒,便是擎着手机,在解释,在争吵,屏幕在他们身后,罗织成铺天盖地的网,滚动着赛马赛事,以及耸人听闻的各项赔率。
兰迪依稀听出来了,这般氛围焦灼的原因:地下王国这次可谓栽足了跟头,输的一塌糊。
就像一台老虎机,没按照调好的规则来运行,在劈哩叭啦吐出肚子里蓄满的硬币,砸得每个人都鼻青脸肿。
看来,一匹横空杀出的黑马,所带来的震荡,远比想象得可怖。
一个长着络腮胡、牛仔打扮的男人怒气冲冲推开内间门,边走边喊,“你们都疯了吗?竟然想要中国佬来掌管这里?我不能接受!我宁可让街头那些神志不清的黑鬼来抢劫我,也不会让贼眉鼠眼的中国人来洗劫我!”
兰迪认得他,三大马房之一、参与外围下注的代理人,土生土长田纳西人。
他经过兰迪,恶狠狠剜了兰迪一眼,“滚开点,黄猴子,你们终于得逞了,能在白人的土地上撒泼了!骑我们的公马,配我们的母马,赢光我们的钱!”
兰迪耸耸肩,并不为对方的恶言所动。
这并不能伤害到他,虽然长着一副黄种人面孔,可他从未亲近过那个遥远模糊的故乡。与其称他为中国人,他更接近于一个美国人。
待那粗鲁、充满种族歧视偏见的白鬼走出了房间,兰迪拉住一位刚挂断电话的女士问:“中国佬?什么意思?”
“是的,香港人要来了。”有人在他背后说。
兰迪转过头,老左薄薄眼袋上的一双眼睛,正朝着他笑。
老左全名左兆霖,祖籍潮汕,六十年代初就随着夫辈,从香港碾转至大马,最后来到美国淘金,拼了大半辈子,终于扎下根。他接近六十五岁,脸上也不显皱纹,所以年龄就很难看出,身材不高大,笑声却十分豪迈。
“香港人?”兰迪蹙眉重复。
这时,亚伦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男一女。
年轻女人有着一头蓬松卷曲的黑发,棕色皮肤,应该是黑白混血;同她说话的白人男子大约四十岁左右,一身套装,拎着黑色手提箱,仿佛地产经纪的打扮。
那最后一位男子,实在是鹤立鸡群,五官深邃,骨相细腻,东方与西方,在他身上融合得不动声色,挑不出毛病。任何具备审美的人,都会承认,这是位漂亮的男性佳人。除了一点
——当他拄着绅士杖走路时,步伐不知为何有些拖曳,肩膀也不自觉往一边倾斜。不明显,却又忽视不了。
兰迪在心里做了判断,这人想必有腿疾。可对方并不打算遮掩,这份磊落,竟将自身形象衬托得愈发高雅起来。
他们一行人,对着众人说了个礼貌地“嗨”,便径直往内间走去。左兆霖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并顺手掩上了门。
亚伦瞥兰迪一眼,似笑非笑,“你猜猜他们是来干嘛的?”
兰迪不接茬,亚伦嘿了一声,自问自答,“来下注的,我在走廊上碰见他们,就闲聊了几句.....”
“知道了。”兰迪冷淡道。
隔了一会儿,左兆霖把亚伦叫了进去,这回,门没关紧,留下手指粗的缝。登时,外间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条欲盖弥彰的缝隙吸引了过去。
没有人是例外,兰迪也不会是。
他干脆明目张胆地站在门后,观察里面的动静。
他看见美男子手里夹着一根烟,正在安静地听人说话。烟雾如丝,在他指间刹那凝固,再消逝。美男子一笑就会露出左脸上的酒窝,散发出温柔慵懒的气息。他的眉毛偶尔一动,眼神扫来扫去,嘴角跟着微昂,或者耷拉,像是能洞察到发言的人,那话里究竟孰真孰假。
美男子不时会看向门的方向,这对兰迪是一种折磨。因为有好几次,兰迪都误以为自己与对方眼神交错了。他见他嘴角有笑,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可很快,那笑和目光就收了回去,从未发生似的。
“是的,我要你们最好的纯血马经理。”美男子终于开口,带有些明显东方口音。
兰迪思忖,长成这副模样,竟然是东方人?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香港人吗?
左兆霖连忙应允男人,起身往门边走,然后将门使劲一拉,与兰迪面面相觑。
美男子夹烟的手一指,问:“是他吗?”
左兆霖即刻回头,恭维一笑,“对。”
兰迪防御性地向后退,眨了眨眼,他很少这样,尽管面无波澜,心底已有少许慌乱。兰迪避无可避,对上美男子的眼睛。他又对兰迪笑笑,竟是如此友善,还有些狡黠。
98年元旦,香港
祁宇是半夜被短信吵醒的,他揉了下额角,摸黑摸到手机,翻开,点进收件箱。有四条消息,其中两条是秘书发来的,关于纽约直飞航班的变动;再往下翻,来自汪子芊,告知他关于离婚协议的修改。
他嘴唇蠕动,默读着这四条信息,然后合上手机,重新躺下来。
窗外跨年烟花绽放,照亮了一会儿他的房间,可迅速地,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他忍不住回味着那四条信息,似乎品出了关于未来的无数可能性。走到这地步,远比他想象得更松弛、更解脱。
他淡淡笑了,这么多年的混沌都聚在这个笑里,无关失与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