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渐暗,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房檐上发出绵密的轻响,将屋内晕开的暖黄灯光染上几分凉意,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
“朝哥好,游哥他喝醉了,”通话里响起一个客气得过分的声音,似乎在不明显地畏惧着他,“您看您要来接他吗?”
温朝没应声,视线从散落一地的碎玻璃缓缓移到阴沉乌蒙的窗外,他正要说让燕游接电话,另一头就响起熟悉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醉意:“喂?朝哥?嗝,我没喝多……你来玩呗……”
他有点头疼地按了按额角,极轻地叹了口气,语气没有丝毫起伏:“闭嘴,我待会儿到。”
不同于记忆中靠得人耳膜发疼的鼓点堆砌的喧闹嘈杂,轻快的韵律与极有质感的音色让温朝不由侧目。驻场的歌手拥有着一张极其年轻俊秀的面孔,优越的五官愣是让劣质夸张的妆面也变得顺眼。
不经意的一瞥叫温朝脑中某根神经微微一紧,曲起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身后的保镖会意地驻足。
曲目尾声一过,这位年轻的驻唱歌手被临时替换下来,他满脸迷茫意外地跟着酒保离开。
温朝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示意保镖推着他去燕游的包间,刚绕过舞池进入走廊,就听见从右侧廊道传来的争执声,其中一道还有些耳熟,是方才临时离场的歌手。
“周老板,当初我们商量好的,我只驻唱。”年轻人忿忿甩开中年男人的手,肢体语言毫不掩饰地流露着抗拒,“我不去陪酒!”
“只是让你去送酒,”中年男人笑眯眯地劝说他,“没有让你去陪喝,你年纪轻轻怎么思想比我还古板,我们这里做的是正经生意。”
温朝盯着那年轻人的脸看了片刻,微微一抬下巴,身旁的保镖过去把老板叫到一旁说了些什么。老板霍然抬起头,难掩喜悦地朝温朝的方向赔着笑脸连声说好,转身一拽满脸莫名的年轻人,压低声音叫他:“行了虞砚,你不用去送酒了,有老板重金包了你一晚上的时间,快点去道谢。”
虞砚心头警铃大作,防备地望往周老板强行拽着他踉跄几步过去的方向,却只见到一个被人高马大的保镖护在身前的背影,似乎是坐在轮椅里。
男人没有回头看他,抬起的手指向后挥了挥,声音温润清澈:“我不需要别的服务,你回去吧。”
虞砚连他的侧脸都没能见到,保镖已经推着男人走入廊道深处,进了一间包房,他怔怔地望了许久,再回神时,走廊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八月末的傍晚格外闷热,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也没能解除夏季的高温,让人心头平添一分燥意。
化妆间里,几个年轻男孩或新奇或熟练地套上西装礼服,对着落地镜扒拉头发丝儿或整理胸针领结,时不时回头地打量同伴一眼,发出揶揄或夸张追捧的声音,笑闹声不绝于耳。
虞砚默默站在队尾,是最后一个坐到化妆椅上的人。
造型师是他们的经纪人黄仲元从公司现在的头部艺人处请来的,手法娴熟利落,会抓住每个人各自的五官优势替他们扬长避短,但全程面无表情,鲜少与他们交流,除了必要的指令,其他的绝不多说,以至于另外几个男孩都有些怕她,化完妆便连忙溜去化妆间另一侧。
“可以了。”造型师最后替他抓了抓发型,抬眼越过虞砚,朝黄仲元点头。
黄仲元连忙堆上满脸笑容迎过来送她出门,中间说了些客套官方的感谢词,造型师眼里闪过一线不耐与嘲弄,但很快垂下眼睫轻声应了奉承,回了几句话,虞砚没听清,但看着镜子里明显让他有些陌生的自己,却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
“卧槽虞砚你这样比平时还帅啊!”肩头陡然一沉,虞砚不悦地偏头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面无表情地抬头从镜子里和围过来的人对视。
“怎么感觉你气质都变了,你没有瞒着我们do脸吧?”卷发男孩凑过来想仔细看看他脸上的妆,拉近的距离让虞砚难以忍受,站起身后撤了几步,配着他显成熟冷淡的妆容让他看起来十分不近人情:“管好你自己。”
“嘁,不看就不看么,拽什么。”男孩被拂了面子,脸上挂不住,低低嘟囔一句,转头去找其他玩得好的同伴。
虞砚暗暗松了口气,转头视线透过被雨汽模糊了的窗户投向屋外,听到推门回来的黄仲元招呼他们准备上车的声音时,右眼皮没来由地重重一跳。
“待会儿会场里不是你们随随便便招惹的人,少说多看,”黄仲元坐在副驾驶,不放心地回过身叮嘱,“要是遇见自己公司的前辈,懂点事打个招呼问个好……”
几个年轻人自然知道不约而同收了方才在造型师嬉皮笑脸的劲儿,老老实实地肩挨着肩坐在一起,乖巧点头应好。
一行人入场的时间不算早但也不算迟,还真就遇上了一位站在某业内巨头身旁、端着红酒笑得正甜的“前辈”。
那是黄仲元三个月前在一个不知名的酒吧发现的好苗子,名叫沈枚。他人长得漂亮,声音也好听,虽然唱歌和跳舞都算不上精通,但对已有的颜值优势来说,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最紧要的是,他嘴甜眼尖会说话,丝毫不抗拒黄仲元的任何安排。如今,他不需要再在练习室里没日没夜地练习争取出道的机会,就已经能拿到一部偶像剧的讨巧小配角甚至主角团的角色。
虞砚比他晚来一段时间,不知道他的存在,但另外几个比虞砚先和公司签约、一同练习了几个月的年轻男孩多少都知道这位“前辈”的事迹,脸上不同程度地流露出或尴尬或艳羡或不屑的神色,而后很快被对着镜子精心练习过无数次的笑容替换。
会场四周满是纸醉金迷的觥筹交错,虚荣感将人轻飘飘地托起,一滴未饮就已有种微醺的眩晕。
虞砚浑身上下只有排斥与不适,他不喜欢这个虚与委蛇的应酬酒会,随着高悬起的水晶灯一同落下的细碎光影仿佛是暗中织就的一张网,悄无声息地将涉世未深的他们圈入其中。
酒会主人简单致词,在礼貌热情的掌声中拉开夜的序幕。
他们以品酒、赏酒的名义聚于此处,但遥遥笑望时交错的一眼,让谁都心知肚明,彼此究竟是不是为此而来。时不时有西装革履的人过来和黄仲元交谈几句,无一例外地将打量的目光落到他身旁或身后的几位年轻男孩身上。
虞砚难以形容那是怎样让人如芒在背的眼神,明亮灯光下的他们,似乎成了展台上待价而沽的商品,任由来客随意挑选。
交谈的人群莫名静了一瞬,虞砚下意识抬头顺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却恰好和来人的视线交汇。
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黑如漆润,染着盈盈的光,微弯的眼尾弧度将眼底习惯性拢着的一汪笑意勾出,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而在和自己对视时,虞砚竟然从他的眼中窥见一闪而过的一丝诧异与欣然。他的五官格外精致清俊,一看便知道是父母优越颜值的结合,脸上的浅淡笑意让他整个人身上的气质柔和了不少。
但很快,虞砚就回神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这人是坐在轮椅上的。
然而却难以让人产生丝毫类似对于弱者的同情或怜惜之情。
他身上的西服裁制得当,光下隐隐能显出一点暗色的花纹,但并不喧宾夺主,乍一看并不能瞧出特别之处,但就是恰到好处地让人觉出其主人的清贵气质,只可远观而不敢接近攀谈。男人双手交叠支撑在一只手杖上,随着他身后的保镖不徐不疾向前推动轮椅的动作,周围的宾客都自动侧身让开。
“温总。”黄仲元没料到温朝会先到自己这边来,忙不迭地腆着笑、弯腰和温朝搭话,“您今天怎么过来了?”
温朝轻轻勾了勾唇角算回应,目光一寸寸地从黄仲元身旁的几个练习生脸上扫过,最终定定地落于虞砚脸上。
他还未出声,黄仲元却十分上道地从身后悄悄一拍身旁的虞砚,压着嗓子提醒:“小虞,还不快和温总问好,在舞蹈室里跳傻了不成?”
“姓虞?”温朝不知被这个姓氏触动到哪处记忆,微微蹙眉,略一沉吟后抬眼看着虞砚,唇角噙着笑意,“你叫什么名字?”
“温总,他叫虞砚,笔墨纸砚的砚,是我们公司新招的小孩,”黄仲元知道虞砚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脾气,生怕得罪了温朝,连忙代替虞砚出声回答温朝。他自诩揣摩透了温朝的心思,主动上前一步凑到温朝身边,耳语道,“是您之前在酒吧和我提起的那个小孩,这孩子果然有造诣,不过有些年轻气盛不懂事,温总别介意,您要是想亲自指教指教,等过几天……”
温朝没说话,转头一撩眼皮将视线投向他,眼里的笑意瞬间无影无踪。黄仲元下意识闭嘴噤声,后撤开距离,悄悄用手肘杵了杵虞砚,示意他去温朝跟前回答。
他的轮椅停下的位置并不近,虞砚也意识到面前这个好看的男人不是能轻易得罪的角色,不得不向温朝跟前迈近了一步,蹲下身降到和他同一视平线高度,垂着眼竭力按捺住快从心脏里迸出来的不安,轻声回答他:“我叫虞砚。”
温朝语速很慢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像是在唇齿间碾磨品味什么,而后满意地一颔首。
那细细打量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让虞砚下意识想避开,但紧接着便听到温朝语调极轻,只有离他最近的自己能听到的话。
“很好,你和他很像。”